爱的恨的,真的假的,新的旧的,喜的悲的……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她辨得出,男子若对女子有情,该是什么样的眼色。 女子对男子,又该是什么样的眼色。 而女子对女子…… 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萧凰那点情窦初开的眼色,又哪里瞒得过她呢。 “是。”萧凰反正也无处倾诉,干脆承认道:“我喜欢她。” 话音极是轻柔,盛满了求而不得的苦涩。 辞雪眨了下眼睛:“若她也喜欢你呢?” 萧凰摸着唇上的齿痕,苦笑摇了摇头:“不会罢。” 辞雪放空了目光,不知在望些什么。 “从前,我同怜月一道唱戏时……”沉默须臾,她缓缓开口,“我和你想得一样。” 萧凰心口一颤:“然后呢?” “然后……”辞雪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有了。” 萧凰本想追问她和怜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一看辞雪神色哀绝,也不忍心再问。 深吸一气,收束了心念,又一度运起“天涯与共”,先看看子夜境况如何。 孽海之上,一方黑森森的小岛。 礁石高耸,大浪淘沙,皆是陈年累月的娑婆沉积而成,不知埋藏了红尘里多少的爱恨情仇。 “咻——” 一道青白色疾飞而至,稳稳停在沙岸上。 子夜凝视掌心的灵火,火光打了个旋儿,飘落在足边一颗毫不起眼的沙砾上。 她俯下身去,抚着那一颗米粒大小的沙砾。 ……是怜月的娑婆呀。 这鬼门关亿万娑婆,有的如泰山之大,有的如秋毫之微。 可再渺小的娑婆,也承载了沉重无比的执念。 再不起眼的一粒沙,也藏着斑斓无尽的阎浮世界。 子夜描好了咒诀,在那沙砾上轻轻一碰,顿觉神智一恍,四周幻变移形,已不再是苍凉的孽海。 只见这一方娑婆甚是狭小,左边一扇梅钱柳线的屏风,右边置的是香案妆台,尽铺着唱戏用的杂物:菱花粉黛,红板银筝,玉罗画扇,凤管鸾笙…… 角落里的香炉烧出一缕清雾,映着窗格里斑驳的日色,衬得一寸光阴说不出的朦胧。 “阿辞莫催,我这便好啦。” 子夜听见一道清纯柔婉的女儿声。只见妆台前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身段儿弱不禁风的,妆容仿的是戏中闺秀。正照着菱花镜,仔细佩戴一枚金镶玉的丁香珥。 想必,她就是辞雪心心念念的怜月了。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怜月随口哼了两句唱词,转首却见一个戴面具的少女站在屏风旁,瞧来甚是眼生。 她也不惊怕,只闪了闪琥珀色的眸子,好奇道:“你是谁呀,阿辞呢?” “你等她,很久了罢。”子夜拉住怜月的手,“我带你去找她。” 怜月也不推就,只乖乖跟上子夜,不解问道:“阿辞她去了哪里?这戏,马上就开场啦。” 萧凰从子夜的眼识里缓过神来,只见石壁上的辞雪静静发着愣,不知在追忆什么往事。 “喂。”萧凰往前一踏,身下的铁索晃了几晃,“她找到了。” 辞雪蓦然一呆,万千思绪涌到口边,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你能看见她? “月儿她……她怎样了? “身上可有伤,病得可好些? “是不是瘦了,可曾好好吃饭? “她那儿冷不冷,衣裳还够穿么? “还有,还有……” 急不可耐问了一连串,一时竟忘了,鬼魂哪还有什么伤病,又怎用得上穿衣吃饭呢。 “她很好。”萧凰迎上辞雪的目光,温慰一笑,“她在等她的阿辞。” 子夜拉着怜月才走出两步,只觉得身后那人越来越轻,手上也沙沙的,有些把握不住。 转头一看,却见怜月全身上下透着微光,竟是一点点地化作空明。 “我……”怜月的笑靥里浮现一丝酸楚,“我怕是等不到了……” “怜月——”子夜忙托住她的身,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周身泛起一纤一毫的浮光,仿佛一颗白露熬过了漫漫长夜,但终究熬不过将升的艳阳天。 子夜知道,她在孽海里蹉跎了太久,只余这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如若离了娑婆,只怕撑不过片刻,便要魂飞魄散了,怎还经得住孽海之上的长路颠簸呢? 可是…… 子夜咬紧了牙关。 辞雪和怜月,必须要相见呀。 不是为了救那姓朱的。 也不是为了抵债还命。 就只是为了她们,而已。 情急之下,脑海里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 若不经孽海奔波,倒还有另一种办法,也能令雪月团圆。 ——天涯与共。 子夜深知,凝视鬼的眼睛,会被带入另一片幻境。 这幻境,名为“瞬”。 人之一生,不过一瞬。 这一瞬,贯穿了一辈子的所思所忆,所念所执。 而天涯与共,能连通两个人的眼识。 二人各自的眼识,又连通各一端的瞬境。 就这样,用萧凰和自己的天涯与共,将辞雪与怜月的瞬境连到一起…… 便是,重逢。 然而…… 要这一奇招奏效,须得和萧凰同时开启天涯与共,互换眼识才可。 可她又怎敢拿得准,此一刻的萧凰,正自运起天涯与共,观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那个蠢女人呵。 她真的…… 会这样在乎自己吗? 子夜感到,这几乎已算不上法子,而是…… 一场豪赌。 她不得不赌一回。 赌的不仅是命,不仅是侥幸。 她在赌萧凰的心。 子夜想起峭壁上的拥抱,想起娑婆后的深吻,想起铁索上灵犀与共的默契。 她愿意……赌一回。 “怜月,看着我。” 子夜直视女孩儿的脸,一边在心里念着萧凰,一边凝定目光,深深地沉进了,那对儿微光明灭的眸子里。
第33章 雪月(一) “她在等她的阿辞。” 萧凰话音才落,便看到辞雪的眼波起了风澜。 阿辞…… 那是怜月对她的,独一无二的称谓呀。 辞雪的眼底又一度浮上泪花。 可这一回,却是无比的澄澈,冲淡了腥红的血痕。 萧凰欣慰地舒展了剑眉。 还等不及从辞雪的目光移开,便又一次运起“天涯与共”。 额间的符咒刚一作热,便觉眼前天旋地转。时而闪过子夜眼里的怜月,时而又回到自己眼里的辞雪,又似卷入了一道庞大无伦的漩涡,一幕幕红灯绿酒、舞袖歌裙,走马灯似的尽掠而过…… 迷迷蒙蒙间,终是幻化成一片雪夜下的长街。漫天的琼玉落得极缓,萤火似的灯笼摇曳着静谧。 萧凰认得,这是业城的一隅。 可她一时莫名其妙,二人明明还在鬼门关,这天涯与共怎会通到了业城? 更何况,现下还不是寒冬,远不到下雪的时候呢。 就算真下了大雪,可是这一身单薄的捕快服,怎一点也不觉着寒冷? 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正疑惑间,抬眼便看到一抹熟悉的青白色。 “子夜!”萧凰喜出望外,忙迎上前去。 还不等转身相视的一刹那,子夜便已确信—— 她赌赢了。 萧凰真的在用天涯与共。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 连通了辞雪与怜月的瞬境。 子夜差点要哭出来了。 一时间,心里念了无数遍谢天谢地。 自己这鬼胎厄命,分明是倒霉惯了的,怎还突然时来运转了,撞上这万分之一的侥幸? 二人踏过积雪,奔到一处来。就这么面对着面,凝望彼此眼里的光。 子夜耐不住心中好奇,先行开口道:“这么巧,你也在用天涯与共?” 萧凰的笑容似要暖化了深雪—— “我一直都在。” 她说的语气极是寻常,却让子夜瞬间酸热了眼眶。 这蠢女人…… 原来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看着自己呀。 起初,子夜只道这一场豪赌赢得太过容易。 她不曾众里寻她千百度。 只蓦然一回首,便是相逢处。 她以为这是万分之一的侥幸。 其实是那人,早早就守在了灯火阑珊处。 萧凰啊…… 我至今才明白。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巧合。 所谓的巧合,都是你温柔织就的因果。 萧凰看子夜眼圈泛红,却不知她在感怀些什么,只试探着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少女的肩膀。 指尖刚碰上她衣衫,却不料摸了个空,从子夜体内穿透出去,仿佛二人都只是一道虚幻的光影,互相看在眼里,却根本触碰不到。 “这是什么地方?”萧凰不解。 子夜微微一笑。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误闯阴关的时候……”她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去,“我告诉过你,不要直视鬼的眼睛,否则会被带入幻境。” 萧凰猛一下想起前夜在冥河底,撞见了死后的朱宝山。当时的自己无知莽撞,对上了朱宝山的眼睛,登时被催入幻境,仿佛回到了白日的扶苏桥上。再想起适才正与辞雪对视,那岂不是一样的道理? 她脑子极是灵光,用不着子夜多说,便已明白了大概:“所以说,这里是辞雪的幻境?而我们同时用了天涯与共,便把你也带进来了?” 说到这儿,又觉有些惭愧。自己本应谨记子夜的告诫,不该与鬼对视的,只怕这一遭又闯了祸,低声道:“对不起,我……” “不仅是辞雪的。”子夜柔声打断,“也是怜月的。” “怜月?”萧凰一愣,“你也……” “是她们,一起的。” 萧凰恍然看懂了她的用意:“你这是……” “怜月快要魂飞魄散了。”子夜一声轻叹,“我想要她们尽快重逢。” 二人沿着青石街一路走下去,足底踩出轻浅的雪窝儿。但毕竟是幻境里的虚影,转眼间又消散无踪。 “这鬼眼中的幻境,名为瞬。 “一生即一瞬,一瞬有三世。 “是过去,是见在,也是未来。 “这里,就是辞雪与怜月的—— “过去世,见在世,未来世。” 话音将落,二人停在一条巷子前。 巷里横着几具冻僵的尸身,已被积雪覆住了。一旁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正爬上深巷尽头的一口老井,似要往下跳去。 萧凰明知这是幻境,可看这小女孩实在可怜,不由自主迈出了半步,身后忽响起一女子声:“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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