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温苓今天睡得很晚。 再遇巳娘,她心里很难不起波澜。 而这波澜又勾起好不容易才搁置一边的回忆:“鬼可以走,人留下。”“你可以亲别处,但是不许亲尾巴。”“阿苓,我想要个老婆。”“仙祖,我不会,你教教我……”“臭长虫!老长虫!坏长虫!” ……重新抚平这些甜掉牙的回忆,她不得不费上很大的辛苦。 越是回味便越是感伤——她和她的仙凡恋注定结不出善果。 温苓默默吞下甜蜜返出的酸苦,躺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残月溶溶,烛泪阑干。 温苓睡熟后,听不见床尾“沙沙”的响。一条小赤练蛇悄悄爬到她身边,依偎着她的手臂,乖巧地盘成一团。 巳娘怕惊醒了她,便不敢变成人的模样。即便以蛇身靠在她身边,也是难得的心满意足了。 昔日与她同床共枕成了习惯,反倒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失而复得,才发觉自己对她留恋得太深。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睡在一旁,连做的梦都是甜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巳娘还没睡醒,就被温苓拽出了被窝。蛇身被打了个结,扔进温家门外的草里。 温家后厨。 温苓正在砧板上切青菜,就听背后“淅淅索索”的,那条小赤练又爬了过来。 “阿苓。”巳娘委屈极了,“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温苓长舒一口怒气,转身抓住蛇尾巴,“啪”一声撂在砧板上,锋利的菜刀抬起,作势就要斩下去。 眼见尾巴都要被斩断,巳娘却像条死蛇一样瘫着不动,心灰意冷道:“砍了吧,反正也用不到了。” 温苓被气笑了。本想吓唬吓唬这老长虫,谁知反倒给了她自作多情的借口。她把菜刀一抡,刀面抵着蛇身嵌进砧板里。手一甩,把那赤练蛇扔在了地下:“你用或不用,与我何干?” 说完也不理她,就继续切起了菜。 巳娘忍无可忍。她站起来变回人身,拉住温苓的手臂,动用仙力把她扯到树荫底下,双臂按在树干上困住了她:“我只想说说天谴咒的事——” “我不想听。”温苓干脆撇开了脸。 “我……”巳娘急得红了眼眶,“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我求你说出来,别这样折磨我……” “你什么都没做错。”对面的冷漠却比怨恨更可怕,“我们只是仙凡不同路而已。” “怎么就不同路了?” “你心里明白。” 小徒孙油盐不进,巳娘一时也说不过她。心里一失措,又用起从前的老伎俩来。她用臂弯桎梏着她,自以为是地吻了上去。 可这次,温苓才不会遂她所愿。 “姓常的。”她竟举起菜刀抵住她的吻,“我只想和你好聚好散。你若再纠缠我,就别怪我们散的太难看。” 说这狠话时,她就眼睁睁看着巳娘的泪水漫上来,落下的很轻,又很疼。 温苓鼻尖一酸,用力把女人推开了。 这次巳娘无力再坚持。她变成小蛇,灰溜溜钻进了草丛深处。 等那条赤练没了踪影,温苓忍了好久的酸楚才狼狈地流下。 巳娘卑微的一面很难不令她动摇。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听她解释她的天谴咒,要不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她想起苏槿临终前难以释怀的神色,想起巳娘早年时的□□无度……温苓咬了咬牙,到底抹去了不值一钱的眼泪,转身离开了那片草丛。 这天回到医馆,她照旧替爹爹接待病人。可切脉总要反复三四次才肯断病,写方子也因跑神而废了好几张纸,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她借口身子不舒坦,让老爹和伙计顶了工,自己回闺房休息去了。 闷闷不乐卧了半天,心里忽然冒出个离奇的激将法。 ……她想试试那老长虫,究竟是不是真的爱她。 如果不够爱,就当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如果她还爱,那么……就当是给她提个醒儿,许她最后一次机会。 但若想做足戏,搭戏的必不可少。 温苓乍一思量,业城里出了长安医馆也没什么熟人,何况都是些须眉男子,无用又可厌。找他们做戏,得不偿失。 ——既然人不可用,那就用鬼好了。 她打定主意,就从床上爬起来,用针刺出左手中指的鲜血,写了一张桃谷学来的离魂符。随后便平平躺好,将纸符按在了自己的印堂穴上。 鬼道,无量宫。 肃穆的宫殿里添了些热闹,因为一众鬼士中间,进来了一个生魂。 “见过鬼王大人。”温苓站在长阶之下,袅袅婷婷行了个礼。 “咦?有趣。”魔罗端坐于高处的王座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找我何事?” “我想问王上借个鬼士。”温苓直言道。 “鬼士?”鬼王更好奇了,“你想要谁?” “谁都可以,只要长得俊的、本事高的——”温苓顿了顿,又补说:“能唬住那老常仙儿的就行。” 魔罗目光往鬼群中一扫:“奴兀伦。” “遵命!”奴兀伦还以为这小姑娘受了常仙的欺负,本着锄强扶弱的道义,她当即仗着双刀,气昂昂地站了出来。 但她有些诧异,这小姑娘找鬼士帮忙倒罢了,想挑“长得俊的”却是几个意思。 站出之时,奴兀伦不经意望了一眼众鬼士,正和前排的姑获鸟四目相对。姑获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很快将目光掩到了一边儿去。 “鬼道事务冗忙,我只借你三天。”魔罗冲温苓一点头,“你欠我一个人情。” “日后有需民女之处,尽随王上差遣。”温苓道谢后,便和奴兀伦站在冥池之上,一同返魂阳间。 “说吧,要我怎么教训她?”奴兀伦把刀柄一按。 温苓沉吟片晌。 “——和我成亲。”
第178章 小五(三) 桃谷,红尘坞。 “这孩子怎会这样狠心,连听你说句话都不肯?”白狐叹气道。 小赤狐跳上巳娘的膝头,嘴里叼来干净的新帕子——已不知是哭湿的第几个了。 “既然如此,我去替你求求情。”白狐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业城,温家角门。 “吱呀……” 温苓一打开门,见来者竟是白狐仙尊。她立马猜出了对面的来意:“你是来帮仙祖说和的吗?” 白狐心中略惊:“小娃娃好灵光,怪不得仙缘这么深。” 而白狐袖里藏着的赤练蛇更是吓慌了神:“该不会就因这一句话,就要让素素吃闭门羹罢?” 好在,温苓似只思索了片刻,还是拉开门道:“进来坐罢。” 巳娘轻吁一口气,只感到白狐的衣袖晃晃悠悠的,应是跟着温苓走进了家门。 “温姑娘,我知你怨她过往风流,怨她曾对旁人始乱终弃。论这回事,仙祖的确该打。”她听见白狐婉劝道,“可她那个天谴咒关乎永生永世,她是对你深爱不假,但对天婚慎重以待,倒也……嗯,无可厚非。” “我知道呀。”温苓笑语轻盈,“所以,我不想勉强她。” “不想勉强?”巳娘偷听她如此说,心间五味杂陈,“她这是什么意思?” “与其等二十年后我人老珠黄,却和年少貌美的她痛苦地绑在一处,莫不如现在断了干净。”温苓平静道,“否则我也不甘,她也难过,损人不利己的爱,除了纵欢一时,于彼此何益?” “温姑娘有所不知,仙祖特地向我学了变幻容颜的法术,她是真心想与你偕老的。”白狐忙道,“至于那个天谴咒,不但许你此生,更许你万千来世,眼下还不急定夺。待我回去再劝劝她,若你们着实缘深分重,定会让她为你负责到底,早日完了天婚。” 听白狐如此苦口说和,温苓“呵”一声笑出来:“仙尊,我虽是个凡人,但你不必可怜我的。” 白狐被她说的一愣:“你不想仙祖对你负责,陪你到永远吗?” “永远……”温苓望了会儿夕阳,忽然转了个话头:“你说,什么是永远呀?” 白狐一时猜不出她的意思,只能照俗话作答:“有情人所说的‘永远’,不过‘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温苓思索着:“为什么‘永远’一定就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那你觉着,又是什么?”白狐追问。 天光落进少女纯粹的眸眼,照见山河天地,亦照见恒沙秋毫,更照见她与她镂骨铭心的每一个瞬间。 仙祖喂我那一口救命的酒,送我内丹的第一个吻,就是永远。 灵识里不许我亲的蛇尾巴,以命相许的一叶青莲,也是永远。 她最爱喝的女儿红,最爱吃的癞蛤蟆,自然也是永远。 白驹客栈里荡漾的池水,摇晃的秋千……同样也是永远。 还有,很多很多…… ……她在我面前的每一瞬,于我而言,都是永远。 我不必海枯石烂,不必地老天荒。 已经有过太多太多的“永远”了。 “至于,仙尊说的那个‘永远’——”温苓笑得无比通透,“就并不取决于我了。不是么?” 白狐陷入良久的沉默。 巳娘更是为这一番话凝固了神思。 她似乎才明白,温苓的灵识为什么会是一片沧海汪洋。 她原以为凡人百年,渺小,短促,又可怜。 可这女子却将渺小的每一瞬,都活成了永远。 “你的话,我会向她转达的。”临去时,白狐道。 “哦,对了。”巳娘听见温苓手里窸窸窣窣的,似是取出了一封纸,“这个,有劳仙尊转交给仙祖。” 巳娘心口“突”地一跳。她极想知道温苓留给自己什么物件,无奈她躲在白狐袖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正自心急如焚,就听见白狐迟疑片刻,随即低声承应了,却接过那物件,收进了左边袖子里。 “素素,你这臭狐狸——”巳娘急得在右边袖里团团打转,可直等到回了桃谷,才被白狐放了出来。 “是什么?”她耐不住抓着白狐问,“她给了你什么?” 白狐的脸色很是犹豫:“你……当真想看吗?” 话音未毕,就被巳娘火急火燎抢走了那封纸笺。 纸一落进手里,登时如晴天霹雳。 ——竟是一封喜宴的请帖。 业城,温家。 厢房庭院处处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可温长安却高兴不起来。 自从女儿“休了”那常仙后,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面都没会过的“鬼婿”,即日便要赘进家来成婚。虽然这两任他都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但他到底是个俗人,觉着鬼的名头总归不如仙好听。现在家里都是温苓做主,他这个胆小的爹也不敢公然异议,就悄悄地旁敲一下已是换上华妆喜服的女儿:“你不再等等那神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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