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云点青拿出一轴画——曾经在她们肌肤之间,隔出遥不可及的山海——递到她的手里:“你需要……这个吗?” 花不二接过那轴画,轻轻展开。 墨迹犹新。画上的女子,着胡服,牵白马,杏仁眼弯弯的笑。 ……画的是她的蛮蛮。 花不二明白了云点青的来意。 可她捏着那画轴,愣愣地望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应声。 她知道魔罗做不来那事,以她自身的风流性儿,也不是没想过事情要这样解决。 可当她真真正正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她似乎才看懂自己的心。 ——她的蛮蛮,不是一张画皮就可以替代的。 她的狗脑子想不出为什么,可她就是觉得—— 蛮蛮是独一无二的蛮蛮。 没有人可以替代。 花不二没说话,但云点青只看她的脸色,也就心知肚明了。她苦笑摇头:“好吧,你不需要。”说着夺走那幅画,臂一振将之丢下悬崖,消失在孽海惊涛里。 花不二叹了口气。她深知自己过往荒唐,对云点青颇为不公,歉疚道:“点青,从前我不该招惹你的……” “你情我愿的事,还说这些做什么。”云点青莞然一笑。沉默一阵儿,她才告诉她:“花姊姊,我要退道了。” “退道?”花不二愕然,“为什么?” “鬼为执念入道。”云点青望向孽海尽头,“既已失了执念,又何必留在鬼道。” 话音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不便言明的心事,葬送在了唇齿之间。 生年死日,我曾画过千千万万幅美人图。 每一幅,都是我对你的执念。 当最后一幅画沉入孽海,我的最后一缕执念,也该随之远去了。 云点青舒开手掌,掌心里是一颗剔透滚圆的露水。 这迷魂露和孟婆汤是同样的方子,原是魔罗考虑有鬼士想退道转生,怕她们去阎罗殿上被鬼差为难,遂从孟婆手里学来转生之法,用忘川水炼成了迷魂露。只要吞下它,便可舍去前缘,往阳世转生去了。 “我该走了。”云点青托起那颗露水,起身迈出了山崖边缘。许是心念将了的缘故,她的魂身轻飘飘的,即使不用无间诀,也能似云雾一般浮动在海风里,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吹散了影踪。 “点青!”花不二不禁心酸,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找话:“大人她同意了吗?” 听她提起魔罗,云点青眼底的光泽晃了晃。在放手之前,她也想给生年死日的虚妄留一个善终。 于是,她问花不二:“你知道大人的执念是什么吗?” 花不二愣住。都怪她这狗脑子太不争气,相恋这么久来,竟从未想过追问鬼王的执念。而蛮蛮更对此讳莫如深,绝不肯主动提及。此刻让云点青这么一问,就只能两眼迷茫地摇了摇头。 云点青慨然:唉,这疯子实在是…… 对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怎么对魔罗大人,还能这样粗心大意呢。 有些实话,魔罗本来叮嘱她要瞒住的。可她觉得,花不二必须知道。 “那幅画,是大人让我画的。也是她让我来的。” “什么?”花不二蓦地一呆。她脑子里一团乱,不解蛮蛮为何要派别的女人向自己投怀送抱,“大人她……为什么?” 云点青没有再解释更多。她捧起那颗迷魂露,送进了口中。魂身随若隐若现的刺青一丝丝散为水墨,幻化出丹青曾记的一幅幅美人,姿色迥异,眉眼万千…… “点青!”花不二想问些什么,却已来不及问,只有伶仃的喊声涣散在海风里。 “花姊姊……”不远处那道鬼影已然朦胧,只余下袅袅几句衷言—— “大人比我爱你,比你的夫人爱你,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你是她的爱人。千万别辜负她。 “——去问问她的执念吧。”
第182章 执念(三) 执念…… 花不二孤零零站在悬崖边上,为那一句“执念”越想越糊涂。 鬼为执念入道。能创立鬼道的魔罗,想必执念强过她们任何一员鬼士。 她想起不久前蛮蛮惨白的脸色,想起她不肯亲近的身体,想起她一次次的拖延和推拒,甚至又派云点青来作为代替…… 越想越不明白——蛮蛮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又为什么从不肯对她说起。 鬼道,穹庐。 花不二蹑手蹑脚掀起门帘子。毡房里黑灯瞎火的,只有床榻边亮着一盏微弱的鬼火,映照出端坐一旁的姑娘的轮廓。 “蛮蛮。”花不二别别扭扭启齿,“刚才的事,是我不对。” 魔罗压根没有提刚才的事。她对她的宠惯刻在骨子里,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当是她的错。 而此刻,她就坐在那暗蔼的火光里,朝花不二轻声一唤:“以勒。” ——她用犬戎话喊她过去。 花不二低眉顺眼地走近去,边走边看清蛮蛮的脸庞:虽收敛了几分苍白,但收敛得有些勉强;杏仁眼低垂在火光之下,似被心事沉甸甸地坠着,对爱人的直视有点胆怯。 “蛮蛮。”花不二低下身,拉住魔罗的手,“我想问问,你生前的执念……” 魔罗没接她这茬话。她与她相握的手升起温柔的鬼火,但这次火焰没有烧掉娇艳的红衣,而是爬上了她自己的斗篷。 花不二顺着那烧化的斗篷望过去:只有一件深青配浅白的合欢襟,领子松松的半敞着,露出从不肯示与爱人的乳白沟壑。而那贴身的合欢襟底下,再无多余的遮蔽。 第一次在爱人面前穿着这样少,蛮蛮有些怕羞。她用毛毯盖住双腿,眼睛也任由宰割般的闭上了。 花不二一时疑愣:蛮蛮她……愿意了? 暂不论蛮蛮愿不愿意,她自己可拒绝不了深爱之人难得一见的邀欢。至于执不执念的,等雨停了再问不迟。 于是花不二站起身迎过去,吻她最惹人心疼的那双眼睛。而后,慢慢顺着眉骨吻下去,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唇角……吻着吻着,就随她倾覆在柔软的毛毯间。 她以觊觎已久的渴念撕去那合欢襟,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窝,吻她的锁骨……当她沉醉在她香软的怀抱里,却才觉出藏不住的异样。 ……无论自己如何取悦,蛮蛮还似以往一般并不受用。她的魂身绷得很僵,还在发抖。 “蛮蛮?”花不二不得不停下了。 可一低头,她就看见她秀美的胸房下,竟涌现出和肌肤格格不入的痕迹。 明明她的魂魄薄似一片蝶翼,可魂魄上浮现的每一道痕迹,却重比九鼎千钧,犹如一道道卸不开的枷锁,拖着她的魂魄沉入无间地狱。 ——是青紫,是污秽,是血痕。 数不清,漫不尽……累累重重,触目惊心。 “蛮蛮!”花不二吓坏了。她知道鬼的形貌受制于生前的记忆,而看到蛮蛮身上的变化,简直不敢想她临死前遭遇了什么。她摇晃她的肩膀,急切道:“你……你怎么啦?” “阿密……阿布勒……不要……不要……”可这时的魔罗早已被梦魇锁住了心魂。她将自己蜷缩在遍体疮痍里,泪水打湿了紧闭的睫毛,口中哀吟着惊恐的犬戎话混杂着汉话。无间诀在疮痍之上肆意疯长,强大的怨念如刺出无形的金刃,连花不二的脸颊都划出血丝来。 “蛮蛮,你别怕。”她万般无措,就只能边摇晃边哀求她,“你快醒醒——” “不要!”一道极凶的煞气伴着绝望的尖叫爆开来,花不二但感肩头剧痛,竟被鬼王一掌振飞三五丈远。肩膀被煞气削去一大块血肉,淅淅沥沥透过指缝染红了地毯。可她顾不上魂身的伤势,忙爬起身去照看爱人:“蛮……” 就在目光抬起的一瞬间,正撞进魔罗那双碧蓝色的鬼眸——虽被乱琼碎玉狼藉了眼眶,可依然清清楚楚照彻了生平的瞬境。 照彻那人世无稽的十九年里,最难以言说的痛苦、屈辱……暗无天日。 花不二全然傻住了。 一瞬间,她是那么的心疼。 ——疼到错乱的呼吸与失控的泪水都不配作为注脚,疼到粉身碎骨、九九无间都沦为轻飘飘的笑话。 她的……她的蛮蛮…… 怎么可以……怎么会…… “蛮蛮!”这一刻,她来不及思索别的什么,就只想冲上去抱住她。 然而鬼王的煞气却不许她靠近半步。被爱人看穿丑陋的魂魄令她悲怒至极,她的斗篷立刻复原上身,用不容反驳的威严作挡箭牌:“滚下去!” “我不要——”花不二宁可被煞气划伤,也倔强要上前。 “花不二,我让你滚!”魔罗声色更怒,一挥袖荡开粗暴的花藤与火舌,径直将花不二推出了毡房。无间诀脱缰到失了准头,地毯上点点滴滴都是误伤爱人洒下的尸血。 当花不二离了身边,魔罗便再也拦不住发狂的梦魇了。才恢复的斗篷又被地狱火烧成灰烬,余下一身赤裸裸的疮痍蜷缩在毛毯上。 风声,呜咽声,哀鸣声……曼陀花与鬼火如洪水决了堤,仿佛要撕碎这腌臜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花不二躲在穹庐的阴暗处。鬼王的怨念太凶了,她的九九无间在她面前就像纸糊的一般,相隔甚远都抵不住魂魄一阵阵刺痛。 肩头的尸血还在流,可她压根顾不上什么疼痛。她心里只有悔恨——恨当初屠戮黑村时杀的太痛快,没能一刀一刀活剐了那群畜生。更恨自己的狗脑子太粗蠢,为什么直到现在才…… 唉。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她回想起这十八年的鬼道生涯,想起她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却迟迟不敢吐露一句“喜欢”;想起她一次次试图亲近自己,又一次次以挫败而告终……想起她不惜派云点青来代为枕席,更不惜忍受心魔的摧残来迎合自己心心念念的淫乐…… 往事顿然明朗,她才懂得了蛮蛮的执念是什么—— 她爬出人间最肮脏的泥泞,却决心站到铁围山巅,以微末之躯撼动三界轮回。 是敢同仙道抗礼的壮志,是敢与阎罗争锋的雄心,是敢令万鬼称臣的无畏…… 也是因一身疮痍,而不敢亲近心上人的卑微。 ……是鬼门关里战无不胜的王,却怀着如此一败涂地的爱。 花不二第一次明白,她竟是这样爱着她的。 蛮蛮…… 是我害你受苦了。 花不二咬紧红唇,把泪花一抹,转身从角落里迈了出来。 流火与飞花势头仍盛,掠经红衣撕开一道又一道伤口。可花不二只顾着走近些,再走近些…… 走到那铺满了曼陀与紫焰的床前,忍着一身血淋淋的伤痛躺下来,紧紧拥住了那蜷缩着的、遍体鳞伤的姑娘。
157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