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温苓去意已决,才为仙祖搬出她馋了很久的新酒,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还狼吞虎咽占了她大半宿的便宜。 她甚至,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幸,又问了一次她与她的将来。 只可惜,并没有问出满意的答案。 “仙祖……”她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睡梦里的巳娘还当是卿卿我我的甜蜜,不自觉地追上吻作回敬。 温苓的眼泪登时就断了线。 ……那是她爱切心骨的老祖宗呀,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痛呢。 可是痛又能怎么办。 痛不能让她长生不死,痛改变不了仙凡相错的夙命。 她抹去泪痕,倔强地爬出了她的臂弯。 次日,巳娘醒得很晚。 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居然没有人催她起床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帏里空荡荡的。 她还以为温苓早起去炊饭酿酒了。 直到她懒洋洋披衣在肩,走出床帐,才注意到桌上有一纸红笺。 ……是一封和离书。 “仙凡殊途,一别两宽。”
第176章 小五(一) 巳娘愣了须臾,第一时就想出门去找。 可没走两步,脚下便迟疑了。 她很快便想起,昨夜温苓追着不放的问话:“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很难猜不到,就是为着天谴咒的事了。 她猜思,苏槿定是从哪儿听知了天谴咒的事,又在临终前告诉了温苓。小徒孙为此赌气,才趁夜不告而别。 巳娘揉搓着那张和离书,远山眉拧的跟手里的纸一般皱。 ……那个绑天婚的诅咒,原是她最烦、最怕也最不愿想及的魔劫。 毕竟,对一个风流成性的老妖精,“永生永世”是再沉重不过的赌注。 一旦绑了天婚,就是千千万万年都挣不出的枷锁。 她不是不爱温苓,只是不大信得过自己。 ——她活了四千年。四千年太长了,长到历历人间无数色相,都在无间的岁月里磨成了虚妄,长到她压根不再相信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她坚信,只有短命的凡人才会羡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而寿与天齐的常仙祖宗,反倒最怕这“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被困住的“永远”,对她而言无异于死亡。 所以,对这个天谴咒,她从来除了头疼,就只能逃一时算一时。 ……却没想到,这一次还是没能逃掉。 甚至于,小徒孙还为此抛弃了她。 巳娘心里既烦乱,又委屈。 不知所措的她,又一次自大地选择了逃避。 她撕掉那张和离书,妄想温苓只是一时淘气,不出三天定会回客栈来找她。 她心想三天已是足够宽限,若是小徒孙及时回心转意,她还愿意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倘若三天之内,她还等不到她……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业城,扶苏桥。 医馆门前,温长安正一边喝着闲茶,一边跟路过的钓叟吹牛胡侃:“我家姑娘可不一般,不嫁高官不嫁贵胄,嫁了个神仙!说是什么常仙的老祖宗,上次还寄来好些灵药……” 正说着,就有一顶辎车驶到面前。温苓拎着一箱细软,从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苓儿,你?”温长安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你怎想着回娘家啦,这一回要住几天?” “回来就不走了。”温苓平静道,“今后,我就帮着爹爹开医馆。” “不回去了?怎么回事?”温长安吃了一惊,“你……你被祂休啦?” 温苓横他一眼:“我把她休了。” 温苓不在的第一天,巳娘只想要一切照常。 客栈还是照常的开,酒客还是照常的熙攘,酒还是照常的冷了又热,热了又凉。 可她却说不出哪里怪怪的。后门的风吹得她发冷,外头的鸟叫吵得她头痛。明明客堂里喧腾又热闹,她却感到冷清得不自在。明明只是暖一壶酒的时段儿,却似十年八年般怎么也消磨不完。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却有些个浮花浪蕊早对她起了意,见这一天温苓不在,便凑上来给巳娘敬酒。一向风流的巳娘此刻只觉得无趣,转身掀帘子躲进了后院,蛇身缠在秋千架上,百无聊赖晃荡了一宿。 温苓不在的第二天,她锁了客栈大门。 生意她懒得打理,庭院她懒得洒扫。做什么都没心思的她,索性拆了一坛温苓才酿的黄酒,学着温苓的菜谱烧了一锅癞蛤蟆吃。 可不知怎回事,酒没有了滋味,癞蛤蟆也没有了滋味。 她隐约才发觉,好像自己贪恋的,从来都不是酒和癞蛤蟆的滋味。 温苓不在的第三天,门依旧关着,桌台箱柜都落了灰。 巳娘无事想做,就撑着爬起来收拾客栈。这一收拾才发现,洗过的衣裳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香炉里添了新的月麟香,柜台里放了新的墨砖,茶罂里也盛满了新晒的散茶。 ……原来小徒孙离开那夜,还不忘将她的生活起居都料理妥帖。 后知后觉的心痛汹涌而至,迟到三天的泪雨乱糟糟地收敛不住,她痛到几乎喘不上气。 四千年,她似乎从来没有过……思念一个人到这般地步。 一条蛇孤零零抹了半晌泪,倔强了三天的太阳终也沉在了山后。她昏头昏脑卧在她们曾经纵欢的床上,不省蛇事地睡了过去。 温苓不在的第四天。 巳娘没能爬起床。 目眩咽干,体痛恶寒。胸腔里刀剜似的疼,她一声声咳个不停,雪白的帕子染了血丝。 …… 巳娘病了。 医仙的老祖宗,病了。 没有人知道医仙还能生病。就连巳娘也不知道。哪怕是上古天真诀,也判断不出这是个什么病症。 她断不出来,也没心思给自己诊断。 她只顾着哭,哭那个天打五雷轰的小徒孙,竟然真的抛弃了自己。 白驹客栈冷落了好些天,直到北院曲水畔开了一树桃花,白狐仙怀里抱着赤狐崽儿,手中拎着一篮子蟠桃走上来。桃谷新结了仙桃,她想着给常仙也送些尝尝。 一进月洞门,看到躺在藤椅上脸色极差的巳娘,白狐好生惊愕。 两月不见,这老长虫怎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脸颊消瘦下去,神色很是憔悴,原本水灵灵的杏眼又红又干枯,像是哭过了整夜。 “仙祖,你怎么了?”白狐忙搁下篮子,坐下来询问情况。 “没……咳嗯……没怎么。”巳娘吞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儿,故作无恙。 白狐又不是瞎子:“你生病了?” “笑话,医仙怎会生病。”巳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修行不当,有点走火而已。” “修行?”白狐冲她一斜眼,抢过她的手腕就切上了脉。 只切片刻,便明了病症:“哟,你这是病由心起,心由情乱。” 巳娘抽回手去:“我才不……” 白狐很快便看出了异样处——客栈里里外外少了个勤快的身影:“温苓那孩子呢?” 一句话硬生生扎进心窝里去,巳娘终于兜不住伪装了。丹唇抿了抿,泪珠掉的上气不接下气:“那小徒孙,她……她大逆不道!她丢下我一个人,她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赤狐崽儿很懂事地叼了块帕子来,巳娘愤愤然擦着眼泪,腕上两道玉镯子撞得玲琅作响。 白狐叹了口气:“她知道你的天谴咒了?” “知道就知道了,知道又怎样!”巳娘含着哭腔还要嘴硬,“我是常仙儿老祖宗,要姿色有姿色,要名望有名望,我又不缺女人,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看这老长虫自欺欺人的倔样儿,白狐哭笑不得:“好啦,都病成这样了,装什么呢。” 巳娘又从纸糊般的倔强里垮了下来,大哭道:“我……我好难受……我好想她……” “病了就去治,想她就去追呀。”白狐拍了拍她耸动的肩膀,“亏你这老东西活了四千年,怎么,还想让人家二十岁的娃娃来迁就你?” 巳娘捏着那帕子,犹犹豫豫不敢去找温苓:“可是我的天谴咒……” “那是你们的事了。”白狐道,“与其遮着瞒着,你不如同她好好聊聊。” “哦。”巳娘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些。 平缓了一会儿,她小声问白狐:“素素,你们桃谷有什么易学的法术,能把自己的容颜变老么?” “有是有的,障眼的小伎俩罢了。”白狐好奇,“你是想……” 巳娘低头:“我想陪她一起。”
第177章 小五(二) 业城,扶苏桥。 自打温苓回了老家,这“医祖宗家的媳妇”就声名大噪。因她毕竟被巳娘上过身,医术之高远非寻常的杏林弟子所能企及。代她爹看好了几个病人后,遂一传十、十传百,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慕名而来,都快把长安医馆的大门挤破了。她老爹也心服口服,从此瞧病看脉的事都交给了女儿,自己老老实实在柜台帮着抓药去了。 这天傍晚,医馆又排出十几个等看病的。温苓才写完一张方子,交给那病妇去台前抓药,下一个人的声音便小心翼翼响起:“……阿苓。” 温苓手顿了一下,把笔一搁,头也不抬:“出去。” 听她语气冷淡,巳娘有点急:“我……” “我很忙。”温苓自顾自铺着新纸,说话更硬了些:“你这是误人性命。” 巳娘见她忙于俗务,且周围男女老少这样多,她更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侧身走出人群,坐在扶苏桥畔那块大石头上干等着。 等着等着,就从日暮等到了天黑。 长街上的人都走尽了,温苓提着油灯走出来,要锁医馆的大门。 “阿苓。”巳娘才逮着契机迎上去,“我想和你谈谈……” “你也是来看病的?”温苓被她挡在那儿关不上门,就摆出一副“有病看病,没病滚蛋”的脸色来。 “嗯……”巳娘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就可怜兮兮顺着她说,“我是病了,你帮我看看。” 她心想,若是温苓亲手把出来她这“病由心起,心由情乱”的脉息,说不定就会原谅自己了。 温苓紧了紧眉头。话头既赶到这儿,她只好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小徒孙的指尖还像从前般又轻又软,巳娘恍惚了一刹那。 “哦,你这病源啊……”温苓松开手指,笑容寡淡,“就是没事找事,自作自受。回去孤寡个五百年,自然痊愈。” “阿苓。”巳娘急得反握住她的手腕,却被温苓竖起柳眉瞪了一眼:“出去!” “我……” “要我把你打出去吗?”温苓的力道远远不如老祖宗,可气势却凶的令她不敢违抗。巳娘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就眼睁睁看着那大门合拢。继着门后几声锁响,脚步声也很快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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