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了。”巳娘却还像往常那样,短短一语敷衍而过。沉吟片刻,她起身道:“她日子不多了,我得去见她一面。” “我也想去。”温苓跟上。 “别了。客栈离不开人。”巳娘收信入怀,在温苓唇上一记轻吻,“你别多心,在家等我回来。” 岐州,汜城。 深巷里,一家小医馆前,不少宾客往来探望,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医馆的主人姓苏,名槿。这女郎中医术甚奇,救死扶伤无数,却是一生未嫁,无女无儿。 而今年至耄耋,卧床不起。因她常年行医积善,自有许多感恩戴德之人前来照看。虽一生家室孤寡,门前却丝毫不冷清。 巳娘刚迈进内堂时,众来客还道她是苏槿救治过的病人,问她今年贵庚,与苏神医何年何月相识。 只有榻上的老人察觉到仙家的气息,一下子就辨出了来者是谁——尽管那张竹榻背对着屋门,她连她的脸都还没有看到。 “都出去吧。”年迈的声音很虚弱。 巳娘听得出来,不过也就剩两三天了。 等人都走尽了,她步伐很轻走到老人面前,在竹榻旁坐下。 “小槿。” 她伸出娇嫩白皙的手,轻轻覆在那布满青筋与斑驳的老人手上。 苏槿笑得很柔和:“你来啦。” 她抬起被岁月催浊的眼眸,打量着一如往昔、且永远青春貌美的故人:“还是老样子啊。” 修行四千年,巳娘早将生离死别看得惯了。 可说不出为什么,还是很难过。 她握紧她的手:“当年的事,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老人的笑容平静极了。 “你是仙家,我是凡人,本来也不登对。 “——做凡人啊,就这一点好。死就死了,什么都忘了。 “下辈子,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巳娘叹了口气:“小槿……” “你走吧。”苏槿垂下皱纹累累的眼皮,“我没有遗憾了。” 巳娘没有起身离开。她亏欠她的很多,短短一会儿陪伴也弥补不来。 可就在这会儿,一道纤丽的人影悄悄走了进来。 “阿苓。”巳娘一惊,“你来干什么?” 她连使几个眼色,示意她赶快出去。温苓也发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刚要退出门槛,竹榻上的老人却开口了。 “巳娘,你出去。”她抽回被她握着的手,“我想跟这孩子说几句话。” 巳娘只好敛裙站起。同温苓擦肩而过时,生怕她乱说什么话,又追了个眼神儿过去。 温苓小心翼翼坐下来,想称呼面前的老人,却不知该叫“婆婆”还是“姐姐”。 巳娘出屋掩了门,站在石阶下开了耳识。可偷听了一会儿,就只听见些家常话:“叫什么小名儿”、“爱吃什么点心”、“学过几年医术”云云。 听得没甚么波澜,她也就收了耳识,上前院主事的人那里,捐了好些金银。听她们说,已在筹备老太太的后事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温苓才从苏槿的房里走出来。 她的脸色没多大变化,只是眼眶微微泛了红。 巳娘心里一阵忐忑,小声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温苓摇摇头:“闲聊而已。” 巳娘原本担心温苓醋她和老情人见面,回来这一程都惴惴不安的。可温苓不但没显出怎么异样,倒似比往常待她更殷勤了些。一回到客栈,就搬出她最馋的新酿,还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 唯一有些古怪的是,天还没擦黑,她就早早沐浴盥洗毕,把她拽进屋里闩上了门。明明昨夜才烈火干柴闹腾了半宿,明明这姑娘奔波一天,神色已是很困倦了,可她偏要固执地向她索要。 巳娘转悠着眼波,端详女孩儿起起落落的眉眼。看得出她已经累得很了,也并没有那么想要,就不知为什么一直这样勉强彼此。 “阿苓。”巳娘忍不住叫停,“你怎么了?” 温苓没来得及答话,不慎失了分寸,“哎哟”一声轻唤,竟落了几点血在床上。
第175章 朝暮(二) “擦破了?”巳娘忙伸手过去,“我摸摸——” 仙祖有上古天真诀,只消摸一下伤口便能痊愈。 可是温苓不许她摸,自己按着伤处躲开了。 “不要紧的。”她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搽点药就好了。” “阿苓,你……”巳娘含着气恼笑出来。世间最珍稀的灵药就摆在她面前,这小家伙还要去找什么伤药? 她这才察觉到实实在在的异样,很难不怀疑是吃醋的缘故,禁不住问她:“苏槿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温苓拿白绢按住腿间的伤口,眼帘低垂了一会儿,又问出那句三番五次的话来:“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这次再出口,却带了不易察觉的酸哑。 巳娘呆了一呆。她很费力地思索了片刻,终是阖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躺下道:“明天。” 温苓摸了摸她婀娜起伏的腰身:“为什么不是现在?” 巳娘停顿一会儿:“我累了。” 温苓就不再问了。 “阿苓。”巳娘拉住她的手腕,“今夜太晚了,快睡下罢。” “嗯。”温苓顺着她的力道,卧进了药香萦绕的怀抱里。 更漏一声声流逝得漫无目的,身后的药香也逐渐沉匀。 只有温苓还醒着。 脑海里一遍遍翻覆着苏槿婆婆和她说过的话。 “婆……姐姐。”她怯生生称呼她。 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藏了欲言又止的惋惜。 “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嗯。”苏槿点了点头,“是她喜欢的年纪。” 温苓觉得这话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苏槿年纪太大了。才说几句话,就不得不歇上一会儿。温苓怕老人家辛苦,便给她倒了碗茶来。 可她再一开口,就把温苓问惊了:“你们睡觉的时候,她让你碰么?” 温苓心想,她怎么知道仙祖不愿被碰的,难道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仙祖也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如实道:“不让。” 这似乎在苏槿的意料之中。“唉。”她一声轻喟,又问:“她跟你说过她的天谴咒么?” “天谴咒?”温苓更茫然了,“不……不知道。” “她也没跟我说过。”苏槿道,“我离开她许多年,才从别的仙家那儿听说的。” 巳娘身上有个天谴咒。 这天谴咒的来历,却有几分好笑。 常仙儿老祖性好淫乐。一千年前,她比现在要贪玩得多。但凡是好看的女子,无论仙、人、鬼她都去沾惹荤腥。 那时的她睡别人,也愿被别人睡。她生的风流美貌,性子又温柔体贴,惹得无数女子对她情根深种,却终不得善果。 每次让人睡了,巳娘都会有感而孕,孵蛋生小蛇。她这人最怕麻烦了,每次下了蛇蛋,要么丢给孩子的另一个母亲,要么找不到母亲,就当是野蛇自生自灭了。久而久之,这些蛇女蛇孙越生越多,都能占满两座山头了。其中有她和仙家生的小仙,也有和凡人生的半人半蛇,甚至和女鬼生的半蛇半鬼。 这些蛇闺女们聚到一块儿,说起各自的母亲都深感哀怜,也都不满巳娘□□无度,古往今来伤了太多女子的心。为了让巳娘少惹些风流债,也希望巳娘早日觅得良配、以共永生,这些蛇闺女们就联起手来,给巳娘下了这道天谴咒—— 只要巳娘同一女子相互圆了房,就当是绑了天婚,从此永生永世,只此一人。 有违此契,当受天谴之罚。 听到这里,温苓不禁哽住了。 原来,仙祖她…… 她不肯让自己睡,竟是这般缘故。 ——她不愿同她相互圆了房,不愿永生永世,只她一人。 亏她还以为,她和她真的很相爱。 亏她还仔仔细细想过,她和她的地久天长。 温苓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又乱糟糟的。 “所以……”她不敢追问,又忍不住追问,“你们也是因为这个……” 苏槿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和她相爱了二十年。 对她钟情时,我比你的年纪还要小。 其实那二十年里,巳娘始终待我很好,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只是人间最荒诞的无常,一为情爱,二为时光。 我和她之间,本就隔阂着无穷尽的岁月。 她毕竟是仙家,长生不死,芳龄永驻。 而我是凡人,躲不过一年又一年的衰老,殊途同归的死亡。 年纪越大,我便越担忧这回事。我不止一次问过她,总有一天我会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到那时,年轻美艳的她又该怎么看我。 她从来只会笑我,何苦想那么多,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 可一时的你欢我爱,又怎熬得过岁月的滴水穿石。 二十年过去了,她待我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好。 可那份好早已流失了初遇时的味道,又不得不拿很多别的东西来填补。 ——她的厌倦。她的疏离。她的……勉强。 这一切,都越来越成为我的折磨。 我很害怕,区区二十年我就几乎摸不到她的爱意了,若再过三十年、四十年……等我背也驼了,牙齿也掉了,鬓发也斑白了,我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我受不住,所以离开了。 …… 我真不该奢望她来追我的。 因为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苏槿说的都是既往之事。可温苓很清楚,那恐怕就是她的将来。 向来单纯又无畏的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挺了过来,这一刻却无法自已地慌了。 “婆婆,我……我该怎么办?”她眼圈红了。 “你和我不一样。”苏槿道,“你还有的选。” 放下也好,放不下也罢。 只是别像我一样,为那不值当的老长虫,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唉,你这老长虫啊……”温苓喃喃唤着,勾了勾沉睡中巳娘的下巴。 回客栈这一路,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并不想苛责巳娘。 这常仙儿长生不老,且秉性风流,怎么可能永生永世都锁在一人身上。 别说永生永世了,就连一坛黄酒,她都等不起二十年的。 毕竟酒越酿越香,人却是越过越旧。 她连酒都等不起,又拿什么陪自己朝朝暮暮。 温苓不想强蛇所难,但也决不委屈自己。 与其痴等一个异想天开的结果,不如趁着尚能自拔之时,早早断了这仙与凡的孽缘。 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情爱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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