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毕竟是她的恩师。 她被天器府养大,纵然对其间罪孽万分痛恶,可骨子里到底刻下了忠孝仁义。 若要她为天下请命,杀师证道—— 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面对。 大抵是看出她的难处,十四霜开口道:“若不然,先等仙尊的事办妥了,来日再从长计议。” “嗯。”萧凰轻声一叹,暂把淆乱的思绪搁在脑后,“改日再说罢。” 话音刚落,萧夜霜三人都觉出桃铃一荡,不约而同往林深处望去。 只见一口荒废的老井前,挺立着一树堆冰砌雪的白桃。桃瓣随风飞舞,与纤翠的凤尾交相辉映。 “是桃谷。”子夜快步上前,一片桃花落在她的掌心,“师尊在召唤我们。” 桃谷,度朔山。 众人重返桃谷腹地,只见百里桃荫下一改往昔的冷清肃穆,林间各处行来飞禽走兽——长蛇猛虎,赤豹文狸,玄猿寿鹿,白鹤灵禽……有些以兽貌奔走,有些已是化形成人,三两聚一起笑语寒暄。显然,它们都是来自九州四海的仙家。 众人穿过红白蹁跹的落华,很快便来到高大的盘根之上,看到白狐仙尊正与三位仙家商事。 子夜打小便认得,这三位是狐仙的挚友,也是众仙家里年久名尊的长辈。一位穿金戴翠的黄衫贵妇,是黄仙儿;一位穿红袄、梳双鬟的银发女娃娃,是灰仙儿;还有一个清秀俊雅的白衣少侠,是白仙儿。 仙家朝她们看过来,子夜赶忙上去拜:“弟子见过仙尊。” 白狐扫了徒儿一眼,淡淡问:“怎么回来了?” 子夜听出师尊有点埋怨的意味,还不等仔细揣度,黄大仙儿已是替白狐教训起来:“小丫头片子,翅膀硬的不得了哇。师父喊你回家,你犟死犟活就是不回。”她“哗”一声合拢手里的镂金扇子,指着萧凰道:“老婆随手勾一勾,就把你死心塌地勾回来了。你瞧瞧你,到底是师父大,还是老婆大?” 众人都笑了。子夜也讪讪撇过脸颊,朝萧凰吐了吐舌头。 “哎?”黄仙儿又打量起十四霜,“这不是霜儿吗?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见你,还在剑铗里头睡着呢。” 十四霜本性怕羞,见了黄仙儿这自来熟的长辈,匆匆行了礼就往后退,倒把温苓推在了最前头。 “哟!”黄仙儿一见温苓,更是兴冲冲地挑起了翠眉,“常家的新媳妇儿!” 这一嗓子喊出去,登时引来好些个喜热闹、爱八卦的仙家,围着温苓就七嘴八舌起来:“常家祖宗的有缘人?”“啧啧,模样真俊俏呢。”“不光俊俏,本事更大,治的老祖宗服服帖帖的……”说得温苓含羞掩面。 其中却有一头心直嘴愣的莽汉虎仙,兀然问道:“新媳妇儿?她又娶啦?”黄仙听他问得不合时宜,暗暗捅了他一手肘,他才知趣地不吭声了。 果然,温苓明面上假作没听见,心里却已向巳娘质问起来:“又?什么是又?你还娶过别的媳妇?娶过几个?” 巳娘不自在地支吾几声:“咳,其实也不是特别多……” 众仙闲叙谈笑间,忽从顶高处响起一阵轻渺的铃声,虽只如风拂落叶一般细微,却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一位仙家的耳中。 众仙家如闻佛旨纶音,一瞬间歇了响动。桃雨纷然之际,已然序齿排班,各司其位,齐齐仰望古老的盘根之上,那清熠出尘的一袭白衣。 夜萧等人也知道白狐仙尊有要紧事要宣告众仙,于是纷纷避让到盘根之侧,聆音候命。 白狐垂下皓腕,腕上的桃铃无声晃了几晃。她俯看落英之下的百兽众仙,轻纳一口气,款款开言。 “今日邀众位道友相聚桃谷,想必各位都明白是为何而来。 “不错,是为了阿夭。” 提及亡故多年的爱侣,她的目光越显得凝重。 “其实这桩事,早在十八年前就该着手彻查。 “可惜阿夭走得太蹊跷,我也受了太重的心伤,查来查去总是不得头绪。最后不得已立下毒誓,闭关桃谷,辜负了众位的盼念与情愿,想来实在抱愧。” 她叹了一口气,话声又转坚定。 “好在如今,我终于觅得了真凶的线索—— “孽海亡魂,聚以为患,弑杀仙祇,祸乱生民,行为鬼事,名为鬼道。 “鬼道的王尊道行极深,然其所蓄法力,却是从阿夭身上盗去的。 “这所谓的鬼道,定是害死阿夭的祸首了。” 众仙家得闻此事,骇异之下纷纷絮声接话。 台上的黄仙儿一挥宝扇,站出说道:“不错,近些年我也打点过仙道的消息,算来每年失讯与亡故的仙家,似比二十年前多了不少。但因我们仙家不以门派为尊,多为独行清修,是以这些蹊跷未能连根查明,还道是个别作祟的凶妖厉鬼,却不知这背后竟是一方深不可测的邪魔外道。” “是。”白狐郑重道,“诸位虽来自三山五岳,却都是同阿夭结过缘的。而今相聚在此,志伐鬼道,不仅仅是为阿夭报仇雪恨,更是为了捍守阿夭的教义——驱邪扶正,济世救人,行天地之道,匡三界之序。 “——为了阿夭的在天之灵,也为了这,四海苍生。” 仙家大多是独来独往,不以世俗的门楣尊卑为重,但受邀者都受曾受过赤狐的恩德或点化,对桃谷深念恩情,这些年也都想过为赤狐仙尊复仇。只是一来毫无线索,二来因白狐心死闭关,找不到首倡之人,只得耽搁到了现在。如今听白狐这一番辞说,众仙都深以为然,一时间群情汹涌,都说:“但能诛灭邪魔,匡扶天道,吾辈在所不辞,唯仙尊马首是瞻。” 白狐点了点头,又肃然道:“鬼道除王尊之外,亦有众多修为强悍的鬼士,可谓势力深固,兵马精良。此番讨伐,有赖于诸位道友剿杀众鬼,但由黄白灰三位仙祖统领,诸位听从他们调兵遣将便是。” 黄白灰乃是狐仙之下,名望最重、修为最深的三位前辈。众仙听由这三位统领,自然心悦诚服。 “至于那位鬼王——”白狐看向夜萧等人,“就由我们来对付了。” 巳娘出马温苓,乃是千古医仙至尊,十四霜是仙家里唯一的神兵重器,她们三个自是毫无异议,只是十四霜心里默默祈求着,千万不要在鬼道里遇到小满。 “萧凰。”白狐唤道。 “弟子听命。”萧凰上前行拜。 “你是阿夭的有缘人,更承传了她七百年的道力。”白狐言辞郑重,“你必当全力击杀鬼王,为阿夭了此血仇。” “弟子义不容辞。”萧凰朗声作应。 “子夜。”白狐又看向亲传的徒儿,“你也是。” 子夜一愣,心想自己一具肉体凡胎,不过仗着天谴不死之咒而已,法力却比仙家们差太多了,拿来对付鬼王简直以卵击石,师尊为何会叫到自己头上?不禁迟疑道:“师尊,弟子愿为师娘的血仇赴汤蹈火,但弟子只是一介凡人,毕竟不如……” “不。”白狐望着那双瑞凤眼,“你还有我。”
第147章 天命(二) 子夜恍然明白了什么:“师尊……” 白狐轻轻一颔首:“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有缘人。” 说着,她向子夜伸出手来。腕上的桃铃摇了几摇,牵得子夜耳畔的桃铃也随之一颤。 子夜心下似潮汐奔涌,热乎乎的颇有些触动。确是想不到冷漠绝情的师尊,竟愿以仙身出马,信重她这个俗人弟子了。 她凛然担下了她的信任,也向她递出手去。 指掌相接的一刹那,芳菲乍起,玉雪纷飞。 台上不见了白狐的身影,而站在原地的子夜,头上多了一对儿狐耳,身后多出一团尾巴,瞳仁也化出澄浓的金黄色。虽则容貌不见什么变化,但神情已丝毫不似十八岁的妙龄姑娘,而是风骨老成的仙尊了。 众仙家见白狐出马亲传弟子,无不由衷称好,唯独温苓“哦”了一声,心中道:“原来,不亲嘴也能出马呀。” “嗯,这个嘛……”巳娘支吾着,“每个仙家出马的规矩都不一样。她是胡仙,我是常仙,所以……” “所以你出马千千万万的凡人,个个都和你亲过嘴了?”温苓慢悠悠道。 “啊,也不是个个都……”巳娘还拧巴着给自己开脱。 “行啊,臭长虫。”温苓笑着咬牙,“等办完正事,我好好算算你的风流账。” 塞北。 “吁……出去去去,吁!” 圈门大敞开来,花不二站在柴栅旁,拿个小柳条儿催促牛羊出圈。照着蛮蛮平日的作息,眼下夜色已深,该是出门放牧的时候了。 花不二也不是没起疑过,哪有牧民光天白日的在家睡觉,夜深寒重时起来劳作放牧的?只因她脑筋比常人短,心窍总像糊了泥一样大意,何况她自己又是厉鬼,昼伏夜出也是惯常,每天看着蛮蛮同自己一样作息,还道是犬戎族的风俗尽都如此呢。 看着出栏的牲畜个个膘肥体壮,花不二心下洋洋得意。虽说在毡房里躺了好几个月,搭棚踩圈、挤奶剪毛、打鬃套马……是一样活儿也没沾过,但她如今已把蛮蛮当成了自家老婆,老婆养的牛羊马畜,自然也看作是她的家当了。 既是她的家当,那必须要盘点盘点了。放牧是顶要紧的营生,万一丢三落四了,老婆也会不高兴的。 花不二这样想着,便从掌心燃起一束鬼火,借着幽光数起了山羊和绵羊:一头,两头,三头…… 绕着院子数了大圈,共是一百四十一头。 “一百四十一头。”她默记着,突然觉出有点怪异,“一百四十一头?” 这数目似乎太也凑巧,她仔仔细细又数了一遍。不错,确是一百四十一头。 心弦打了个稀奇古怪的颤,她忍不住想要印证些什么,便撇下群羊,又开始数牛圈:一头,两头,三头…… 青牛黄牛,数来共是一百二十三头。 不多不少——一百二十三头。 魂深处的心跳越发凌乱了。她很难不记起,自己曾在夫人的孕魂蚌前许下的生涯:“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而今这牛羊的数目巧得离奇,她立刻再去数马匹。 放眼望去,马群里果然有四色——白马,黑马,枣红,青骢。 青骢马,数来六十一匹。 枣红马,数来六十一匹。 黑马,数来六十一匹。 白马…… 数到白马时,花不二的心魄就快撞出来了。 她想不出,亦不敢多想,假如连白马也是分毫不差的六十一匹……那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这几个数字,在她乱七八糟的忆念里,就只对夫人一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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