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父……” 这下子不仅陈奕惊住了,屋里一大家子男女主仆也都愕然失措,我和小翠更是那老仆又问道:“老爷,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爹的语气已透出愠怒:“我不想三令五申。” “师父,这……”陈奕嗓音在颤抖,“这教弟子如何下的去手?” 我爹顿了片刻。 “你母亲还在燕州,等着你回家罢。” 他说来看似轻描淡写,可对陈奕师兄来说,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威胁。 陈奕只得认命了:“……是,师父。” 他这么答应着,就听见“嗡”地一声利刃出鞘,接着便是男女老少惊恐无比的惨叫声,人倒下就像砍瓜切菜一样,鲜血如同瓢泼一般,染透了我俩面前的窗纸! 我和小翠姐姐吓得心都裂了,她生怕我喊出声来,紧捂住我的嘴巴,踉踉跄跄就往庭院外跑。刚出月洞门,就听见兵刃声歇了下去,也再没有人挣扎呼救的声响。 小翠怕闹出脚步声,连忙抱着我躲到墙后站定。虽然身子抖得快瘫软下去,却一点喘息也不敢发出来。 隔着砖墙,我听见陈奕师兄哀声道:“师父所命,弟子尽已照办。可否,放弟子一条归路?” “陈奕。”我爹的话声,却还是那般冷峻无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话罢,只听“嘭”一声极沉的闷响,陈奕像被我爹一掌震飞出门,重重摔在石砖上,大声呕了几口血,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这时,我爹也从卧房走进了庭院。我和小翠姐姐惊慌错乱的呼吸声,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 他喝了一声:“谁在那儿?”说着朝这边大步走近。 我差点叫出一声“爹爹”,小翠却立刻抵住我的嘴唇。 毕竟她与我亲耳所闻,我爹爹为了不让己身的奇耻大辱泄出去半点风声,竟不惜辣手残杀全家老少与心腹弟子。他既狠毒到这般地步,是不是连至亲的骨肉,也舍得斩草除根呢…… 我害怕到极处,抱着小翠的腿死死不松开。我看见她红了眼圈,急切嘱咐我道:“阿颜,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藏好了别出声。万一他找到你了,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姐姐……”我拽着她衣角泪流满面,“姐姐你别走……” 可她还是用力把我推开,催促我往花木丛里跑去。 我边跑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孤零零一道身影转过墙角,走进了月洞门。 ……远远地,又传来一声闷响。 没跑几步,我脑仁里“嗡”地一震,眼前一阵眩晕,滚进了茂密的草丛。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我依然躺在湿冷的草里。藉着灰蒙蒙的月色,我望见身前矗立的高大黑影,衣衫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污,忍不住“哇”一声吓哭出来。 多半,他会像杀掉陈奕和小翠那样,杀掉我这个亲生女儿罢。 “阿颜。”我爹靠近我,蹲下身来。 我边哭边往后躲,却被他锁住了手腕,挣不开。 他神色很平静,问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我死死记着小翠的叮嘱,情急扯谎道:“我在府里到处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一时却忘了,同样的谎早已在他面前扯过一回了。 他似乎看得出来,我又在扯谎。 毋宁说,以他上达庙堂下通江湖的城府与识见,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女娃娃蹩脚的谎言。 我近乎死透了心,只等着他举起手掌,一掌拍碎我的天灵盖了。 然而,他到底没有杀我。 他伸过来的手掌,不过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炉炭一般的滚烫。 “你发烧了。”他轻声说着,又脱下鹤氅将我裹住,托起抱在了怀里。 我因受了惊吓与风寒,烧的神智混混沌沌的,满脑子闪过这一天之内的种种惨相——我娘悬空的素衣青裳,花姨娘心痛欲绝的惨叫,窗纸上泼溅的鲜血,小翠和陈奕倒地的一声声闷响…… 最后只记得,在我爹满是血腥味的怀抱里,听见他哑着声说: “走,跟爹回家。” 那一次再醒转时,我已在这明镜庵里了。 师太说,是我爹把我送到这儿来,要她们好好的照顾我长大。 她问我,宫家的变故,我还记得多少。 我说,一个也记不得了。 她对我说,是弟子陈奕反叛屠光了师门,我爹赶到时掌毙陈奕,却也受了沉重的内伤。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大抵是回不去了。今后就安心修禅念佛,莫要思念故往。 我摇了摇头。 ……我是绝不会,绝不会再回去的了。
第144章 无间(五) 听罢这惨绝尘寰的过往,众人心底除却震异,更是对宫颜深深的恻悯。 想她当初只是一个懵懂的女娃娃,却要亲眼目睹生母自缢,生父屠门,哪怕侥幸留得一条命遁入佛门净地,也是一辈子都摆不脱幼年的血泪了。 如此想来,也是难怪。 难怪她要为陈奕母子修坟扫墓,或多或少,也是在替她的父亲赎罪罢。 也难怪,当她听闻众人询问天器府陈奕之事,会是那样的惊骇恐惧。 想必,是把她们错认成了父亲派来的杀手罢。 直至今日,她还忘不掉她父亲心狠手辣的作为。哪怕他看在血浓于水,放过她一条生路,也难说会否在将来的某一天,除掉她这个唯一幸存的亲历者。 ……唉,冤孽啊。 萧凰一声长喟,又不禁想起天器府的历历往事。 年少的印象里,师父几乎从来不露喜怒,办起事来铁石心肠,冷静狠绝,她总觉着师父不像个俗人,倒真像门派名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天器”。 而今知闻他才是谢家灭门与夏戎之战的主谋,且这两道天局布得滴水不漏,摸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更感到不寒而栗:假使自己当年真的冒着风沙救下犬戎公主,坏了师父这一盘大棋,恐怕已经跟陈奕是一样的下场了。 再听说他为了不让残身之耻流传出去,竟毫不眨眼杀光在场所有的远近亲疏,随手嫁祸到心腹弟子头上——此等行径,属实非人心所能想及。 他岂止是“天器”,简直是为了权势与威名、已近乎丧心病狂的怪物啊。 只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聪明冷酷到极处的枭雄,竟会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妾身上遭了大殃。 萧凰想起花不二,也不知师父后来怎样处置的她,她又是如何进了鬼道。 “你的花姨娘呢,后来还有音讯么?” 宫颜缓缓一摇头。 花姨娘从宫家逃走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她的音信了。 我想,以我爹的做派,他连宫府自家人都敢血洗,又怎会放过花姨娘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后来许多年,我爹的丑事也从没传出来过。 想必,花姨娘还没逃出汉京,就已经被他“清理善后”了罢。 *** 夫人虽然藏在小贝壳里,可这一路山高水长,她仿佛时刻都在陪着我,护着我。 暑天我不觉热,寒天我不觉冷,雨天总赶在我躲好了才下,猛虎豺狼都离我远远的。 天器府杀来追兵时,她更会不遗余力地庇护我。明明我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我。 我找到寺庙里,和尚们见了我都怕,说我身后有恶鬼。 我很生气,夫人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秀美的女鬼,他们怎能侮辱她是恶鬼? 我骂说臭秃驴,她才不是甚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是啊,你是我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我会和她说很久很久的话。 我说夫人,等你活转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夫人,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我一说完,香火果然动了一动,白烟温温软软地转了三圈。 我笑了。 想必,她也笑了。 那年间,风餐露宿的日子很苦。姑奶奶长这么大,也没遭过这样的苦楚。 可无论多苦,我都坚持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彼此的。 如果不是…… 呵。 如果不是,碰见那老妖婆的话。 说到“老妖婆”三个字,花不二的神情阴暗下去,本来寡淡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蛮蛮仍旧抱着她的手臂,杏仁眼却不自觉地藏低了些。 那天,下着大雨。我又被一群王八蛋撵到了竹林里——乱七八糟什么武林装束都有,肯定又是老吊日的收买的追兵。 他妈的,姑奶奶我本来吉人天相,又有夫人在身边庇护,每次那些追兵再怎么来势汹汹,却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谁想着那老妖婆多管闲事,非要跳出来横插一脚。 老妖婆那个鬼东西,当时也没现原形,不知使出了什么妖法,竟让追兵的眼睛都烧出鬼火来。不但他们嘶声惨嗥,个个扭头吓作鸟兽散,我也让这光景骇了一大跳。 随后那鬼火朝我直涌过来,烧出满地的彼岸花,我只觉着天旋地转,当场便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的魂魄似已离了身窍。四周阴森森的都是铜墙铁壁,壁上零星几盏幽灯,前头那高高的石阶顶上,漂浮着一团湛紫色的鬼火。 ——就是那天打五雷轰的老妖婆了。 只可恨,姑奶奶当时想救夫人想昏了头,竟是轻易听信了那老妖婆的鬼话,生生让她欺骗了十七年。 ……唉。 起初,我不晓得她是什么来历,还感激她帮我解围纾难。我问她:“你是菩萨么?” 鬼火晃了晃,她说:“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管她是恶鬼还是神明,满心里只有一件事想问:“那你……会起死回生么?” 她顿了一下:“可以。” “王上!”我当即就给她跪下了。 我走遍南北山河十余州,能去的庙观都去了,能求的神佛都求了,要么说法力不及、无能为力,要么说这还魂复阳违逆生死轮回,是为天道大忌,她却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出“可以”的人。 我将那孕魂蚌托在手心里,跪着求恳她:“王上,求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可她又说:“想救她,没那么容易。” “王上——” “我有我的条件。” 我管她开出什么条件。夫人就是我的命,我还会在乎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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