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王上能救她活转,什么条件我都答允。” 她沉吟一会儿。 “她魂魄完好,肉身却已腐坏。还魂复生是不可能了,借腹生胎或许行得通。” 我微微一怔。她说借腹生胎,岂不是要从小婴儿开始长起? 这倒是无所鸟谓。 只要夫人能回来,变成小小婴孩又怎样?曾经我为嫁她,等了她九年,如今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向她磕了头,答允了。 她话声变得沉厉:“我要你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过便是析身殒命,魄散魂飞,你可情愿?” 我只想着,若不能和夫人共度此生,我便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身死魂灭,又有什么区别了? 我又答允了。 她还问:“我要你炼成无间厉鬼,听我差遣号令,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你可情愿?” 厉鬼? 嗯,听来也没什么。 不入轮回,正好同夫人相伴永久。是活人还是厉鬼,却也无关紧要。 她见我句句答应的爽快,或也有些意外。顿了一刹,说出最后一条:“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阳转生,从此与她一绝两宽,永不相见,你可情愿?” 我听得直皱眉头。 这鬼王说的是甚么屁话? 她看我迟疑,越加逼问:“我问你,你可情愿?” 也罢。 我暂先答允了她,骗她救活夫人再说。日后胡乱再找个藉口毁约,她又能拿我怎样了? 我终究拜了下去:“情愿。” 鬼火舒了一舒。黑暗里伸来一条彼岸花藤,勾住我手里的孕魂蚌。蚌壳如玉碎烟消,溢出一泓淡青色的光晕——那就是夫人的三魂七魄了。 我用力想把那魂光攥在掌心,可那光晕如同细沙一般,都从我指缝里流尽了。我就眼睁睁看着她的魂魄被花藤卷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再也回不来了。
第145章 无间(六) 一点鬼火落在我面前,地砖上烧出三道互为鼎立的符文。 我哪里看得懂这竖蚕一样的怪字,只听她说,要我按下指印,签了这道天谴契。 我咬破食指,将血印按在符阵中央。 血痕一落,鬼火便呼啸着烧起来。指腹还按在地上,突然升起刀绞一样的剧痛。一缕缕刺青绕上食指,从虎口到掌心,从手腕到小臂……又好像浸入我的血脉,钻进我的心窍……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无间诀。 练成无间诀,我便成了鬼士。为鬼伸张,替鬼行道,听老妖婆的命令,挨老妖婆的骂。 我是鬼道里的第一个鬼士。 后来,又多了新的鬼士。有母老虎,有姑获鸟,还有很多执念不强、本领低微的小喽啰鬼士…… 无论修为强弱,每一个鬼士都不得不认,无间诀痛极了。只是一重粉身碎骨便难以抵受,更何况是七七四十九重,八八六十四重,九九八十一重。 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啊。 有多痛呢…… 嗨,过去这么多年,早就记不清了。 好像啊…… 比起夫人掐我的脸颊,要痛得多了。 比起绣花针刺破我的指尖,比起夫人吮吸我的伤口,也要更痛一些。 比起正心斋的书册硌痛我的背脊,比起君子亭的玉石桌板压痛我的腰腹,比起翡翠镯子撞着我的牙关,比起夫人贪婪如豺狼的予取予求……还要更痛一点。 但比起那倾倒在地的杌子,比起夫人垂落轻晃的裙角,夫人惨无人色的脸颊,夫人冰冷到消失的呼吸…… 却好像,一点也不算痛了。 花不二无声一叹。想到夫人的前忆早被那老妖婆毁掉,九九无间都喂了狗去,她只觉魂心里又累又疼,仰身在床上躺了下来。 蛮蛮也跟着她倾下身去,卧进她的臂弯,倚在她的胸口前。 “他妈的。”花不二一边搂紧蛮蛮的肩,一边咬牙切齿,“老妖婆。” 蛮蛮在她怀里默不作声,指尖漫无目的勾着她的腰带。 “蛮蛮。”花不二越想越奇怪,侧过头来瞎问,“你说老妖婆被我捅成重伤,她怎么不来杀我呀?” 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被我捅死了罢?” 如此推断,忍不住幸灾乐祸:“活该,死得好!” 可回想自己凄惨的鬼生,依然是愤恨难平:“哼,她死得倒是轻巧。可她毁了我的夫人,却拿什么来还?” 喃喃自语着,忽觉怀里的蛮蛮动了动。 她感到她伸来了手,腰带“沙”一声解开了。 那只娇柔又胆怯的手,悄悄摸到浅碧深红的合欢襟,融入那忽冷忽热的(不能写)。 花不二不懂她为何突然起了兴致,但她乐意享受姑娘家心甘情愿的引诱。她以(不能写)回应她,渴求她的变本加厉。 合欢襟扯下来丢在一边。暧昧湿漉漉地烧起来,却是有几分僵硬和迟钝,像是在遮掩着什么,强迫着什么,急切想要自证些什么。 花不二没多想,还以为蛮蛮只是羞涩,抑或是欲擒故纵。 “蛮蛮……”她把她的脸往下推,“那里。” 蛮蛮的喉咙里几度吞咽,似押上很大的力气下定决心,脸颊贴着花不二的(不能写)滑下去,埋进她(不能写)。 可还不等唇吻碰及,蛮蛮的双肩骤然一震,身子像离弦之箭,猛一下弹开数尺远,“哐啷啷”撞上身后的碗柜。 “蛮蛮?”花不二一愣之间清醒过来。她起身看向紧抵着碗柜的蛮蛮,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杏仁眼里的光芒都散了,仿佛被什么极可怕的物事紧紧攫住,呼吸里都透着垂死的挣扎。 花不二素知她对风月事很是惧怕,但这次明明是她主动行诱,也不知怎的会吓成这副模样。她心里像缠了一根线,勒得怪疼,遂起身安慰道:“你别怕——” 可蛮蛮根本不要她靠近,转身擦着火撑子跑掉了,“忽啦”一声掀帘冲出了毡房。 日暮涂了一层冷青色的浓云。长靴踩过刚被春雨浸透的青黄,“咯吱咯吱”凌乱地响。 蛮蛮才放下门帘,一闪身已站到数丈远外的围栏前。双手紧抓住木栏杆,指尖因痛楚而泄出凶烈的鬼火,整道篱笆连同满地草叶,都淹没在恶浪滔天的紫焰中。 蛮蛮不得不用急重的呼吸,极力压下瞳仁里隐现的碧蓝色妖光,以及颌骨处癫狂涌上的无间诀刺青。 额前一绺散落的鬈发颤了又颤,头顶的云天也被阴煞所激,撕来扯去像要沸腾一般。 她听见远处毡房里的脚步声,似要往门外走来,不得已于眉间绽出一片金羽状的光晕,才勉强压住了暴涨的无间诀。鬼火瞬间全熄,烧焦的草木幻回原本的模样,天上的积云也从翻沸恢复了平静。 蛮蛮依然喘得厉害,嘴角渗出不起眼的血丝。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是放纵心魔烧杀劫掠的执念,与苦苦挣扎想要占据上风的爱念。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走过来了。 “蛮蛮。”花不二唤她。 这一唤之间,蛮蛮才算清醒了七八分。颈处的刺青尽皆敛去,眼底的幽蓝也消逝无踪。 幸喜这一切,花不二全然没看见。 “其实……”花不二低声道,“你不必勉强的。” 蛮蛮不吭气,也不挪步。她背对花不二,手肘倚在木栏上,脸庞深深埋进臂弯里,分明是不想直面于她。 “蛮蛮?”花不二轻身一跃,站到蛮蛮左边。蛮蛮却在臂弯里转过了脸,只留给她闷闷不乐的后脑壳。 “蛮蛮。”花不二又绕到右边,蛮蛮遂把脸转到了左边。 “你这蛮蛮——”花不二又是气又是笑。狐狸眼滴溜溜一转,她双手叉腰,故意说道:“你不理我,我可就走啦。不回家的蛮蛮,可是要被臭狗吃掉的。” 说着,她假意向后退了三五步。 蛮蛮始终低垂着头,耳尖却悄悄支棱着,想凝听花不二走了多远,自己又该不该抬起头来。 然而还没等几步,就听见花不二低低一声“嗷呜”,后背让她拥了个满怀。她轻咬她的耳朵,凶巴巴道:“臭狗要吃人咯。” 不知是这把戏太过稚拙,还是那句“臭狗”确有神效,蛮蛮憋不住“嗤”一声笑,适才的魔障也一扫而空。 花不二看她笑了,才乐滋滋放下心来。她使坏往她脚腕处一绊,把蛮蛮绊了个踉跄,趁势一手托她背脊,一手捞她膝弯,把她紧紧横抱在怀里。 蛮蛮起初还挣了几下,但拗不过花不二贪顽爱闹,只能窝在她的怀抱里颠簸着,在草地上转了好几回圈圈。 云隙里透出悠长的斜照,深一抹浅一抹拂过姑娘家的笑靥。 不必云情雨意,不必海誓山盟,只要短短一刻忘我的欢颜,就足以地老天荒。 ……脚步慢了,风也慢了。夕阳慢了,岁月也慢了。 花不二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背后抵靠在木桩子上。晚霞滴落在她的眼角与鼻尖,也滴落在蛮蛮娇红的脸庞。 “蛮蛮。”花不二抱紧臂弯里的姑娘,将柔软的心口依偎在她炽热的唇角。 “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第146章 天命(一) 日暮沉,寒鸦远,更鼓长。 宫颜送众人至山门外,行礼送别。 萧凰取出一封银两道:“些小心意,难以表谢,权做修寺礼佛的香油钱罢。” 宫颜推却了。 出世数年,又岂会着眼于阿堵俗物。 然而过早披剃的六根之外,仍有几丝割舍不去的尘缘。 她看向子夜:“娘亲。” 彼此肖似的瑞凤眼里,涌过骨血相牵的旧岁:“你能抱抱我吗?” 子夜答应了。 她走去抱住了她,就像二十年前的慈母抱住她的女娃娃一样,叫了她一声“阿颜。” 宫颜枯冷的神色多了一丝暖意。她松开双手,合十与她拜别。 临关门时,她冷不丁又问:“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众人一迟疑,面面相觑。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怎么都不好作答。 宫颜眼波一垂。 千丈红尘血染,万里长河泪流。她爹爹注定的因果报应,她早已看透了。 “你们若要杀她,烦请为我带个话。 “就说,阿颜很想他。” 山门不再停留,“铿”地一声关紧了。 凉夜垂临,疏风料峭。 众人走在潇潇竹林里,仿佛是约好了都不开腔,谁也不好打破眼下的尴尬。 尤其是萧凰,心里头像缠了一团麻,乱到极处。耳边总是一遍遍闪过宫颜的话:“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不错,宫世遗的确该杀。 他害死谢家满门,他挑起夏戎血战,他甚至杀光自家人也毫不手软。数十年他为争权夺势,沾染了太多无辜往生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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