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下目光,竟看到鬼道特有的彼岸花,绵延盛开铺满了荒原,清风里摇出琐碎的沙沙声,如梦如幻。 她抬起目光,又看到蛮蛮伸出的手臂,指尖浮起一朵鲜艳的彼岸花,遥感那小小的花须里,凝满了修炼千年的阴煞之力。 花不二这才醒觉出不对了。 她终于小心翼翼转过狐狸眼,看向怀抱里蛮蛮的脸庞。 依旧是那明朗卓荦的鹅蛋脸,秀气浓郁的杏仁眼,只不过眼底黑漆漆的瞳仁,已然幻化成凶烈无比的碧蓝鬼色。 接着,她听见她开口了—— “退下。” 字正腔圆的汉话,却极是空洞阴寒,深处冲撞着风啸鬼哭。 这……这是…… 这分明是——无量宫里的声音。 花不二还没拗过脑筋来。她茫然眨了眨眼,还要叫她:“蛮……” “花不二。”她以她曾经最厌憎的口吻,对她发号施令,“退下!” 花不二两腿一软,“扑腾”一声跪下了。 她甚至来不及退后,双臂还顺着她的腰身滑下,有气无力抱着她的腿。 “老妖……不是。” 她仓惶改口,欲哭无泪。 “大大大大……大人。” 魔罗斜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大敌当前,却让这疯子又是搂又是跪的,实在有损鬼王的威仪。她抬起指尖凭空一点,身底下彼岸花瑟瑟涌动,登时将花不二移到三丈远外。 花不二抹掉眼前的花枝,就望见不远处迎风傲立的“蛮蛮”——鬼火从指尖一寸寸流到心口,原身的犬戎衣袍尽化作深暗的紫与素雅的白,飞扬的裙角沉浮在彼岸花海。与此同时,鎏金一样的昭曦从身后升起,霞光为轮廓奉上惊艳的色泽,勾勒出大明大暗的风华绝代。 魔罗抬起小臂,轻轻一挥手指,身后花丛即翻起巨浪,闪现出严阵以待的数百道鬼影。众鬼士早已排成精良的战阵,更有凶兽异怪在旁守卫,个个半跪按兵,惕然听命。一时间凶煞之气冲荡于草原之上,风鼓云涌,日暗天低! 而在极远处的桃花雨中,仙道盟军也已列阵显形。正邪交界之处,气息竟如刀刃一般锋颖。偶然有一两只鸿雁飞经此处,竟被这道边锋冲撞成了碎羽,随风散落一地。 两道赤练甲从后拥来,笼罩在夜萧二人身侧,两人的一身血痕也随之抚平。子夜抬首遥望那片彼岸花海,正同鬼王的目光针锋相对,登时竖起了狐狸耳朵,金黄的兽瞳里涌出恨之切骨的杀意。 面对大举复仇的仙家盟军,魔罗先行笑了出来。好整以暇地,她竟问候白狐:“小狐狸,我们又见面了。” “妖孽!”白狐展剑一横,恨随声起:“你如何害死了赤狐仙尊?” “我说过——”魔罗笑意里微微地不耐烦,“她是愿赌服输。” 一句不明所以的“愿赌服输”,又怎能填平白狐痛失爱妻的深仇血海?她怒斥一声:“荒唐!”凛然道:“赤狐仙尊心怀苍生大义,绝不会屈于邪魔外道,她与你有什么好赌?” “苍生大义……”魔罗一声极是轻蔑的笑叹,似乎天底下最可笑的字眼也莫过于此,“你们仙家啊,都是一样的无可救药。” “你们”二字,无疑也是在射影阿夭了。这要白狐如何能忍,她“嚯”一声猛然举剑,直指前方。众仙家见状也齐齐亮出兵器,四周落桃在纷杂刺耳的群金声里越发繁密。 另一端的鬼道又怎肯示弱,众鬼士齐刷刷直立起身,掌心与兵刃都溢出鬼火,只待鬼王一声令下,即当与仙道生死相决。 “萧凰,随我斩了那魔头。”白狐声振四方,“余下的鬼兵鬼将,赶尽杀绝!” “是,仙尊!”萧凰朗声为应。赤狐的仙力由骨及肤,她的瞳仁也化成和子夜一样的金黄色,头上也生出火红的狐狸耳朵。 “大人。”奴兀伦和姑获鸟左右上前,伫候鬼王出令。 魔罗的神色较白狐冷淡许多。仿佛于她而言,眼下并不是一场存亡攸关的仙鬼恶战,而是闲来与过客相约姗姗的一场棋局。 她将指尖托起一朵轻盈的彼岸花,花叶蹁跹,宛若一只入梦的红蝶。 与此同时,言轻如风,令重于山: “今日起,再无仙道。” 令罢,指尖轻轻一弹,彼岸花破为轻烟。 铁令下达的一刹那,百余鬼士的身影凭空消逝,随即藉着彼岸花的移形之力,瞬闪至花海的最前处。万钧锋锐凝于一瞬,撼得山河都为之一窒。三千里玄天赤地,尽在幽冥的压迫下万籁无声! 眼看鬼道的来势极为疾猛,仙道又怎会坐为鱼肉。白狐一声清喝:“起!”与萧凰并肩推锋在前。同时黄白灰三仙驭领百兽众仙紧随其左右,很快将鬼道精锐收拢于铜围铁马之中! 两军碰撞的一瞬间,仿佛是三清与九泉之间撕开一道极壑,阴阳沸裂,混沌摇眩,仙风彻野,鬼火燎原。在震耳欲聋的交战厮杀声里,山峦不禁屏住了声息,长河伏低了瑟瑟呜咽,就连最高处睥睨众生的晓日云天,也被这旷古之战骇到阴晴幻变。 “哗——”青白与玄金穿过血刃横飞的战场,身形快成一白一红两道桃花练,直奔曼珠花海里那一道岿然不动的鬼影。虽然鬼道兵马极锐,但好在有黄白灰三仙统率仙军,拖住鬼道大半的兵力,子夜和萧凰才好一心袭杀鬼王,力争摧坚夺魁,速战速决!
第151章 木华黎(四) 刚踏上花海边缘,二人所佩桃铃同时一响,白狐在子夜心中警道:“上方!”二人也已听察头顶凌厉的风声,立马仗剑挽花一连急挡,“铮铮铮铮”击开百余枝激飞的羽箭。可箭枝虽被弹开,却在剑身上刮出一串金红的余焰,竟是不畏十四霜强大的剑气,半晌也不肯熄去。 夜萧二人见状,都是一愕:“这姑获鬼鸟的功力怎进至这般毒辣,放出的鬼火连金祖剑气也不怕了?”而白狐见多识广,很快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鬼火,是金乌火。” “金乌火?”二人更感震异。也不知鬼道新修炼了什么邪功,竟能借乌阳之力融入阴冥鬼煞,使修为翻番猛进。敌况如此,二人更不敢有半点轻慢。仰见空中那姑获鸟扇起羽翼,又将扑下一道更猛烈的箭雨,二人便同时晃一晃桃铃,远远唤请温苓相护。随即敛剑轻身,踏入彼岸花丛全力奔向鬼王! 此刻温苓正镇守在战局后方,只要一见仙门之人负伤被创,便立即驱使赤练甲前去疗伤。这时胸口的六合符起了响应,她也很快望见远处扑向夜萧的滂沱箭雨,当即倾力放出大片赤练甲,长空里排出铁壁铜垣,将汹汹箭潮尽数拦挡在外。 “轰……”沉重的箭风压得温苓手臂一抖,又见赤练甲被金乌火烧得连爆烟花,落得个百孔千疮,心中凛然道:“我与仙祖日夜苦修,功底已大有进境,怎敌起这鬼鸟来,还是如此吃力?这鬼鸟哪来的神力,是吃了玉醴仙丹不成?” 这会儿工夫,姑获也已眺见战局角落里的温苓。宿敌相见,分外眼红,她冷声一笑,遂翻起三千羽箭,“嗡”一声大举离弦冲下! 巳娘果断道:“阿苓,引天雷!”温苓坚定应声:“来了!”一手奋力释出飞甲赤练,“乒乒乓乓”对敌羽箭炸出漫天火花,另一手加紧运出毒鳞为阵,鳞中藏有九枚天雷符,随指一弹,四散混入兵荒马乱之中。 “西北,东北,正北……”温苓一边抵挡飞箭,一边凝神排布天雷阵。她自以为举动微小,能逃过姑获的眼识,殊不知鬼王早已在百余丈外感知到天雷符的气息。魔罗不声不响伸指一勾,已贴好的八枚青符顿从战局中浮起,“哗”一声全被鬼火燎成了黑灰。 “这——”眼见天雷前功尽弃,温苓心头一紧,却听巳娘连声示警道:“当心箭!”温苓连忙折神定睛,只望见姑获盘旋在云端之上,双翼一展,无数的箭矢流火而落。不但有数十飞箭刺向自己,更有成千上万攻向沙场上奋身苦战的仙家! “唰……”百道赤练甲飒然飞出,既要挡撞纷飞的箭雨,又要疗愈不幸中伤的仙家,更有好些个被火箭贯穿、又被鬼士砍倒的仙家,却连救治也来不及了。眼看伤亡者越来越多,温苓心急如焚,然而鬼道的重压不容她寻隙反攻,她只能极尽所能保全更多的同袍。除此之外,就只能暗暗企盼夜萧二人尽快擒杀鬼王了。 短短片刻,夜萧二人已突破姑获鸟的箭阵包围,正穷极身速杀向花海尽头的鬼王。蓦然间桃铃又是一抖,身前“哗”一下扬起三丈花血,二人忙止住疾行,顿觉花幕里一股寒意扑面杀来! 两人立刻举剑格挡,“铮”一声同时抵住斩来的鬼刃。交锋处荡起腥风,吹散了纷扬的彼岸花须。 花须落了,夜萧二人才得看清,两柄烧着鬼火的弯刀一左一右架住她们的十四霜,横挡在面前的,正是那犬戎鬼士奴兀伦。 “嚯——”弯刀上的火焰由紫入赤,汹涌的力道由恶寒化为灼烫。随着双刀向外一震,夜萧二人也谨慎退开,相顾点了下头,两道剑光随风一凛,并朝奴兀伦刺去! 草原上的鏖战水深火热,却有一个人全不关心胜负存亡,只想着偷偷溜之大吉。 花不二望一眼远处搏命厮杀的众仙众鬼,又斜一眼不远处凝神观战的魔罗鬼王,忍不住想到这数月以来——无微不至贴身照料自己的竟是老妖婆,床上一次次钻进自己怀里的竟是老妖婆,听自己天天臭骂老妖婆的竟是老妖婆,被自己强按着哭天抹泪、又像小猫儿一样舔舐自己胸房的,还是老妖婆……越想越不禁头皮发麻,脚趾抓地,倒似比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伴还要焦心。 斜觑着身后一脸阴冷的老妖婆,她实在忍不了心中尴尬,悄悄踮脚迈开一步,想乘人不备偷偷跑掉。 “站住。” ——他妈的,又被老妖婆盯上了。 花不二懊丧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副强笑的神色:“大人?” 魔罗冷冰冰望着她:“去帮奴兀伦。” 帮奴兀伦打架,岂不是又要与夫人为敌?花不二一万个不情愿:“大人,我不嘛……” 魔罗的眼波动了动。 “你说过,要保护蛮蛮的。” 花不二不由得噎住了。 前一刻,她很笃定她对蛮蛮的爱念;可这一刻,她不清楚当蛮蛮和老妖婆合二为一了,这份爱念究竟还做不做数。 反骨慌乱了一时,仍要倔强地自欺欺人——自己出手帮奴兀伦并不是为了保护蛮蛮,而是身为鬼士,不得不听从鬼王的命令。 “遵命,大人。”花不二故作不耐烦应着,余光瞟了一眼魔罗。似乎那句“大人”一出口,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又被高高在上的坚冰封了起来。 花不二像被蛰了一下心头肉。 ……疼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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