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还没问出来,就被门内的尼姑气急败坏打断了:“我……我不认得你们说的陈公子,更不晓得什么天器府!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自重!” 边喊着,声音边越逃越远,萧凰也不禁焦急,当即又问:“那你认得子夜么?” “什么子夜,没听过!”呵斥声一落,里头又是“砰”地一响,似乎中庭的门也被关上了。 “小师太,喂,小师太!”萧凰连喊数声,但再也听不见答复,想必那尼姑已是躲进了屋堂里。 “要不追进去,抓住她问问?”十四霜凑过来,朝门额上瞥了一眼。区区一道低矮的门墙,自然拦不住法力高强的仙家。 萧凰剑眉颦起,摇了摇头:“看她这样抗拒,我们就是把她逼到墙角,她也不会说的。” 十四霜挠了挠头:“那……” 萧凰无奈:“先等等看罢。” 这时,温苓也赶到二人身畔,想起那尼姑的五官,“啧”了一声:“还别说,长得可真像……” 萧凰焉能听不出她的下半截话,趁着还没出口,先横了一眼过去。 温苓被她一道眼色堵住了嘴,只好耸了耸肩:“嗯……巧合罢了。” 边塞。 金红的暮色映着暗蓝的天,染乱了纷飞的鸿雁。 蛮蛮今晚很早就出门了。 她骑着一匹爪黄白马,驱赶上百头出圈的牛羊,迎着浓重的暮光,往水草的方向行去。 望着马背上俏丽的人影,花不二伏靠在毡房外头的木桩子上,满脸的落魄失魂。 白天守着熟睡的蛮蛮,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她对她是什么,她对她又是什么,她和她之间……又到底算作什么。 之前她养伤时,心眼儿里不过都是自己那点烂事——要么为夫人伤心流泪,要么痛骂野女人和老妖婆,要么就甩脸子闹脾气,想方设法欺负这犬戎姑娘。 直到如今,她才回味出许许多多的异样来。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日复一日地体贴入微。无论自己怎样胡闹,都只换来无尽的包容。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连最害怕、最抵触的亲密事,都极尽所能地迎合自己。 倘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会为着几件微不足道的亵衣,莫名其妙吃了一宿的飞醋。 …… 花不二能看出来,她确是喜欢她的。 可她又想不懂,她对她的喜欢是几时而起,又究竟为何而起。 除了皮囊生得绝色,性情却极是任性疯癫,换做任何一个常人,都忍不了她十天半月。 她不明白,蛮蛮怎么能喜欢她这样久呢…… 花不二正闷闷地胡思乱想,远处的蛮蛮拽了下马缰,转面一瞥回眸,闪耀在苍茫的夕照里。 瞳仁里,是落日。 落日里,是炽热,是悲凉,是无望,亦是不甘。 ——是隙中驹、石中火的一刹那,却似已爱了她许多许多年。 花不二看得痴了。 明镜庵。 深夜的墙头上,萧温霜三人蹲守在繁密的树梢后,窥望那尼姑的一举一动。 然而那尼姑除了去佛殿里念经,就是挑水扫地做些杂活。天色一擦黑,便同师姐妹回到寝屋栓好了门,熄灭灯火歇下了。种种行止都只是一普通女尼,着实辨不出什么异状。三人守得无聊,不由都打起哈欠来。 “唉,仙祖都饿了。”温苓揉了揉肚子,看到萧霜二人斜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忍俊不禁道:“我得去城里吃顿饱饭,回来给你们带,有事儿桃铃叫我就行。” “你去,你去。”萧凰甩她个白眼,“吃个饭还背着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温苓搡她一把,“我和我老婆爱怎样怎样,要你多嘴?” 话说出来,她自己先闹了个脸红,遂在萧霜二人的取笑声中跃下墙头。因不想惊动庵里,便不打算骑马上路,而是耗用仙力放出赤练甲,乘飞甲往城中赶去。 虽然明镜庵远离市井,但赤练甲比骏马还要快些,用不了几刻钟便进了城。 燕州城不设宵禁,是以长街小巷灯火煌煌,街贩铺席、茶坊酒肆一应俱全,烟火飘香,很是纷纭热闹。 温苓收了赤练甲,走进摩肩接踵的夜市。因巳娘饭量大、嘴又馋,温苓碰见什么都要买来些尝鲜,很快怀里便拎了一堆脍肉干脯、蒸饼包子、香糖果子、青杏樱桃等吃食,一路走一路吃。 经过一街角时,迎面是幢朱漆画栏的酒楼,巳娘忽在心中道:“哎阿苓,你瞧那是谁?” 温苓咬了一口甜瓜,顺着巳娘的指引,朝酒楼二层的吊窗望过去。 明镜庵。 萧凰和十四霜正在墙头上百无聊赖,身后“哗”一声快响,温苓火急火燎落在地上。不知她赶得有多急,气喘吁吁脸蛋都是红的,怀里的糕点果子甩了一地。 “怎么了这是?”萧凰奇怪。 “快快……快点……”温苓挤上墙来,一个劲儿拉扯萧凰,“城东街那个醉贪欢的酒楼,那个……那个……”她吞吐片刻似在编纂个理由,很快又说道:“它家卖的绝世好酒,你赶紧去尝尝,去晚了可就买不着啦!” “什么酒不酒的?”萧凰被她催的一头雾水,“我早就戒了,跑去喝它作甚?” “哎呀,让你去你就去!”温苓一鼓劲儿把她推下了墙。 “那这……”萧凰仍在发懵,指了指墙里尼庵。 “我和霜儿守着呢,你快去。”温苓用力挥手,“别着急,喝尽兴再回来!” “什么呀,大晚上逼着人去喝酒。”萧凰满腹疑惑,全不知温苓是何用意。但被她三番五次催促着,也只好稀里糊涂去了。
第130章 贪欢(一) 燕州城,东街。 玄金色身影从屋脊上翩然飞落,一经转角走出小巷,迎面就同几个慌慌张张的酒客撞了个满怀。 只见这几人吓得脸色蜡黄,鞋都跑掉了一两只,边跑还边交头接耳道:“怎么又来了?”“好端端一酒楼,隔三差五的闹哪样?” 萧凰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心里微微觉着古怪,遂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行经那“醉贪欢”的酒招子底下,抬脚迈进了店门。 一进店,只见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桌上却都剩着新鲜的酒菜。柜台前一对儿男女手忙脚乱收拾着金银细软,看样子是这酒馆的掌柜夫妻。两人背好了大包小裹,急得跟要出门逃难似的。 “当家的。”萧凰看得一肚子疑团,也不明白温苓为什么催自己来这儿,于是上前问那女掌柜,“听说你们这儿有好酒?” “哎哟客官,您是头一遭来吧?”女掌柜愁的直拍大腿,“您不知道,都怪俺家的酒太香,把鬼都招来啦!” “招鬼?”萧凰剑眉一皱。 “可不是嘛!”她紧张兮兮瞟了一眼二楼,拽着萧凰来到门外瓦下,诉苦道:“七天前,有个不知是女鬼还是成了精的妖怪,进来俺家喝酒,喝醉了就哭,哭完了就拔出剑,‘喀嚓’一下抹了脖子,血都喷楼梯上啦!” “这……”萧凰听来亦觉甚奇。 “你猜怎的,过了三天,那女鬼又来了。”女掌柜道,“来了又是喝酒,喝醉了哭,哭完又拔出剑,‘喀嚓’一下又捅心窝子里了。” “哦,难怪……”萧凰明白了,为什么路上遇着些逃跑的酒客,原来都是让这鬼给吓的? “就刚才呀,那妖怪又来喝酒了。”女掌柜指了指二楼,哭丧着脸道:“正在顶头那屋里又喝又哭呢。你说这成天闹死闹活的,俺家生意还做不做咯!” “掌柜的,莫怕。”萧凰安慰她道,“在下学过一点本事,专会捉鬼降妖。这便进去看看,今晚定能将那厉鬼收服。” 女掌柜听萧凰如此说,不禁惊喜过望:“哎呀高人,仙师,菩萨,您既有这本领,俺家的生计可都仰仗您了。”说着就要从包袱里拿银两来表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萧凰推拒了银钱,摆手示意他们躲得远些,随后一推大门,打着提防走了进去。 进屋之时,她顺手摸了摸胸口的桃铃,并没觉出任何响动,想必那“厉鬼”煞气很弱,降服起来也并不为难,于是松了些警惕,一个“梯云纵”飞上二层长廊,往顶头那紧闭的屋子走去。 越行近时,便越能听清屋里极低微、又极哀伤的哭咽声,断断续续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听得她心里头直打结。她想起当家的说这女鬼每一回都是以自戕了断,也不知生前经历了怎样的伤心事。萧凰又是好奇,又觉着有些同病相怜,暗自叹了一口长气。 一边翻腾着思绪,一边走到那扇门外,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缝由窄而宽,她逐步看清地上躺的那一身青白,正捧着撬了盖儿的瓷酒壶,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酒剩的不多,没饮几口壶就空了。空酒壶恋恋不舍丢在一边儿,露出姑娘家醉态可掬的俏颜—— 柳眉,樱唇,瑞凤眼。 眼底是被酒劲儿催出的清泪,一声声雨打梨花,哭得肝肠寸断。 萧凰一下子呆住了。 心跳凝固的一刹那,亦如凝固了漫长的流光,凝固了风雨斜照,野马尘埃。 惝恍一阵儿,她又想不明白。 为什么…… ……会是她? 她这又是……怎么了? 她愣愣地瞧着她,只听她启开含混不清的口齿,醉到深处字字皆是不堪:“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萧凰黯然低了低眉眼。 她猜想,或许是那姓花的厉鬼,对她做出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事,害得她如此难过罢。 心里虽酸涩旁人的风月,却不忍曾经的爱人狼狈地躺在地上。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扶起她的项背,又兜住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而起,走向墙边的床铺。 一别许久,她的手臂还记得她的重量。抱来只觉小姑娘轻盈了许多,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才消瘦至此。 萧凰用手肘揭开帘幕,轻轻把子夜放置在床上。 子夜蜷缩成一团,口中仍在泣诉:“她不要我了……” 萧凰觉着自己本不配过问这档子闲事,可入骨的旧情又怎许她袖手旁观。她幽然一叹,为她拂去泪痕:“她怎么不要你了?” 子夜的哭声像被揉碎了。 “萧姐姐……不要我了……” 一声“萧姐姐”伴随潸然泪雨,打湿了萧凰的指尖。 她还以为自己听差了,未敢置信地张了张唇,追问她:“什么?” 子夜沉在醉醺醺的梦魇中,伸手拽她的袖角。 “师尊……求您救救萧凰……求您救救萧凰…… “那厉鬼……我打不过…… “萧姐姐……她会死的……” 惯来以冷漠示人的女孩,此刻被烈酒洗掉一切伪装,一声声尽是愈不合的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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