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跟别人家一样,至少不被人笑话!”添添这么喊完,眼见阿妈的脸色有些变了,心里发虚,为给自己壮胆,非要再添把柴:“我们家根本是畸形的!” 纪万华勃然大怒:“你向往这种跟别人家一样的生活,以后你有大把岁月去过,你可以去嫁给姓赵的姓钱的姓孙的姓李的,生一堆赵大钱二孙三,再听人家叫你赵太太钱太太孙妈妈李妈妈。”她也像她女儿一样,嗖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像支爆冲的烟花一样,大步甩掉女儿走开,“不过到了那一天,你就不用再回这个家,再叫我这个妈了!还是你想现在就走?去找你爸,等你爸给你找个新的妈,去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要!阿妈!阿妈!”添添吓得大哭,紧跟在阿妈身后,不住地说着不要,她像个五岁小孩,生怕阿妈要丢下自己了。做母亲的被哭得心颤,再坚如磐石也有了裂痕,回过身来抱住大哭的孩子,眼里也噙了泪,母女两人相拥着哭了一场。 哭完了,还是买新手机、去香港购物,缺少的陪伴仍然缺少着,不通方法的爱仍然拿金钱补足,但从这一天起,纪添添长大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做伏在母亲膝下哭泣、渴盼母亲关爱的孩童,从此,她知道自己要做怎样的女子。 她的话少了,松苑502宿舍沉寂下去,常常只有大头一人在自我天地中喃喃自语,一夜之间,她放弃了博取任何人关注,也不再索要任何情谊。 高三生活寂寥得唯独剩下学习,所有社团活动结束了,大家再没由头聚在一起消磨课下时间,也分不出心思照管彼此的青春心事,因此所有悬起的问题也就一直悬着了,譬如添添几乎不再主动跟周予搭话,换了从前,有泳柔和小奇一众人做粘合剂,任何矛盾都消解了,可现在,每天照了面,添添的嘴角一拧,像笑又不像,很快望向别处去了,偶尔在宿舍错身、帮着递递东西,说上只字片语,再没有了。 周予心里有些郁闷,她从来孤高,任何事情装作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改变了,她察觉内心存在柔软深处,不知不觉间尝试与脆弱相处,她在意,在意自己是否有朋友,在意阿妈爱不爱自己,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从前,她是以“在意”为耻的,因为在意就露出软肋,而眼泪是不够强大的表征,她讨厌显得软弱。 这两年合宿生活,点点滴滴像水珠渗入她的缝隙,令她悄然改变了。 她怀疑这世上唯有一件事是亘古不变,那就是方泳柔爱学习爱到疯了,爱到没工夫搭理她,每日傍晚,她磨磨蹭蹭地吃过晚饭才赶到图书馆自习室,方泳柔一定已经在了,身边留了一个空位给她,还打好一壶水,两人共享。自习室是整排长凳,有时人太多,四人座位挤五个人,她们紧挨在一起,她心不在焉,一小时只翻几页书,时不时偷瞄身边专注的侧脸——方泳柔奋笔疾书,好像她压根不存在似的。 她心有不甘,企图引起注意,拿走泳柔的记号笔,又拿走泳柔的单词书,三番几次,泳柔发现遗失物总在她手里,在肃静的自习室中狠狠瞪她,她心满意足,急忙在便签上写下自己近期烦恼,呈递过去: 纪添添不搭理我。 泳柔拿去一看,提笔回道:她不搭理你,你就搭理她。 怎么搭理? 跟她说话,对她笑。 说什么? 天气,学习,食堂的饭。 无聊。 朋友之间就是会说些无聊的话。 除了无聊的话,还有呢? 还有互相肯定,互相支持,互相陪伴。 泳柔将便签纸翻到背面,写道:想和好就说想和好,在乎就说在乎,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周予眼望这行字,脑中回响两年前的某个冬夜,方泳柔也是这样对她说:“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日子入了秋,光辉出院了,渐渐可以倚杖行动,手脚全好着,只是可能落下跛疾,泳柔松一口气,她的家庭得以保全,不必眼见大伯一家支离破碎。就在这个日子归入平静的秋天,冯秀离开了南岛。 几个月来,冯秀从未说出内心想法,只是随着时间河流往前漂去,她一周去两次医院,帮着照看光辉,好似默认一切不变,所有人不再去问她,不敢触碰就像她是一个水晶玩偶,其实她的内心日渐生长着坚硬的鳞,终于将软弱的一切覆盖了,就在光辉出院那天,她对他说:“我们分手。” 她离开方家,走了几里地,在路边坐下,发现自己浑身发抖,打开手提包,里头有一罐已随身带了几个月的啤酒。泡沫溢她一手,她坐在路边,小口小口地把酒喝完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想,果然,人呀,是应该偶尔喝点带气的东西。 后来,她在城里打工,先在某家餐馆帮厨,念夜校,考到护士证后,转做护理工作。再后来的事,泳柔不曾听说了。周予也失去了小朱阿姨的消息。多年后她们回忆,冯秀与朱妙珍,两个从未相交、截然不同的女人,寄望于爱,又被爱欺骗,无依无傍,以各自的方式往自己人生走去了。 爱永远无法做绝境时刻的救命稻草,所有人只能深深浅浅地奋力踏过自己的旅程。 临近年末,唯有两件事令苦海中前行的高三生们得以暂缓压力,一件是元旦晚会,这是她们高中生涯中最末一次集体文艺活动,另一件,就是如达摩克里斯之剑般悬在全人类头顶的2012末日预言。生活实在平淡无虞,没有什么洪水滔天、地震频发的前兆,日趋成熟的少年们渐渐无人笃信预言了,但大家总还在课余饭后提起,说什么“世界末日就不用参加高考了”之类的傻话。小奇怀疑泳柔是全天下最害怕预言成真的人,就像拼了命学习结果因学校通知期末考取消而哇哇大哭的小学生一样,要是世界真的在12月21日那天毁灭,那她方泳柔的遗恨一定是没能参加高考。 她则不然,她若哪天不想学习,就自我劝解一番:反正世界都要末日啦! 11月的某天,虞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张招生启事。 上边写的是:2013应届高考生招飞计划。 她念道: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与南方航空公司联合培养民航飞行员……男女不限……要求身高……视力……初试为身体素质遴选…… 她眼前一亮:“选上这个,就不用高考了?” 虞老师答:“当然要,不过选上了可以少考几分。广东省内女生初选20名,按照高考分数,录取前6名。” 小奇又仔细一看,“凭什么男生录取人数比女生多这么多?” “以前是不招女生的。今年是第一年。” “那我高三一毕业,就不用再念书了?” 虞一笑骂:“你以为没文化的人能开飞机?照样是本科四年,毕业执飞。怎么样?按你平时的成绩,大概也就考个普通重本……” 小奇打断道:“虞老师,你怎么没个老师样子?我马上要高考了,你当我面说这种风凉话。” 师生两人一个坐一个站,你望我我望你,虞一忽然正经说:“对不起啊齐同学,老师一时口快。你要是努努力,用心学,老师相信你考个北大是没有问题的。” 话说完,静默片刻,两人一起大笑,虞一叫她将招生简章拿回去跟家长商量,她答:“这还要商量?当然要去了。” 虞老师难得认真地说:“人生大事,回去好好想一想。” 亦是11月的某天,午间放学,周予回到宿舍,阳台上浴室有哗啦水声,添添在里头洗澡,间或哼唱一小段流行歌,周予从前从没注意过,仔细一听,竟发现添添唱歌的声音悦耳。她在屋内坐着,浴室水声一停,她忽然有些紧张,感到坐立难安,片刻,添添进屋来了—— 周予张了张口:“你……” 添添向她投来疑惑目光。 她想着方泳柔教她的:互相肯定,互相支持,互相陪伴。 “……你唱歌挺好听的。” 听了这话,纪添添惊奇地看着她,就像眼见铁树开了花,半晌,她愣愣地走过她身边,打开柜子对镜梳头,似乎还陷在震撼中无法自拔。“……你说真的?”她轻声问。 不需回答,她有些振奋起来了,喃喃自语说:“其实我也觉得我唱得不错……”她对镜左看右看,转了两圈,扭过头来问:“周予,你说,我报名参加元旦晚会怎么样?” 周予心内闪过真实想法:又不是顶级天籁,唱歌节目哪能选上元旦晚会?可是—— “我从小到大还没登台表演过呢,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嗯,你去吧。”周予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说:“我支持你。” 她暗自紧张着,尴尬着,不知她已然拨动了添添心中冷却的火种——那灰姑娘想穿上水晶鞋,一生一次在城堡中央起舞的愿望。 晚会不接受独唱节目报名,添添拉上小奇和李玥,三人排练合唱,以排球社的名义上报了节目,周予闲暇时会去排练教室帮她们弹伴奏,她与添添总算和好如初,她感到奇妙,曾以为永不会融化的坚冰,竟只需一句话就消解,她渐渐养成赞美的习惯,尤其钟爱在泳柔做任何决定时,平静点头说:“嗯,我支持你。” 泳柔说:“饿死了,我今天要吃三两米饭。”她也说:“好,我支持你。” 她有时候说,你真聪明、你记性真好、你……你真能吃。泳柔说,闭嘴吧你。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高三旅途上跋涉而过。2012年12月21日,那天是周五,临近周末,正是停下来稍事喘息的时刻。 原本天气不好,阴天,黑夜里望不见云,什么也望不见,早几日降温了,晚自习一打铃,所有人裹紧外套往宿舍跑,周予匆匆钻进屋里,她抗拒穿得臃肿,坚决不穿秋裤,因此冻得发抖,直往手心呵白气。 她到阳台上准备洗漱,一抬头,见凛冽寒夜中,方才的凄寡散尽,骤然亮起了繁星点点。 若零点就是世界末日,这就是末日前最后的星空。 她呆站了片刻,转身跑去开宿舍门,大头恰好回来,在门口拦住她的去路:“这么冷的天,你去哪?” “去找方泳柔。” “她不是不住这一栋吗?”大头抬起头,望见头顶夜空,了然似地说:“哦,去找她一起看世界末日前的星星吗?”她讲任何话都像在神游,好像不在乎是否有回应,“方泳柔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疼就说疼,害怕就说害怕,在乎就说在乎。 有人这样说过,因此周予停顿一秒,随后说:“嗯,很重要。” 大头哦了一声,从她身边神游而过了。 她拔腿往另一栋宿舍楼跑去。 到了兰苑,泳柔已换了睡衣,见她来,披上棉服外套,与她一起站在4楼走廊上看星空。天太冷,两个人紧挨着,泳柔指走廊拐角给她看:“去年你生日,我就蹲在那里给你打电话。”
80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