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一装作不明,“好女嫁好男,那她俩是哪个不好,神明才不答应?” “不是不好,可能时候未到。” “老姨,听说你最会给人说姻缘,你看有没有合适我的?我过了年,虚岁也30了,时候该到了。” “没有!我不给你们这些城里囡仔说姻缘!一方土地一方神,你们那边的神,我没联系!”三老姨见她杯子空了,老大不耐地为她添满,“生得这么水,穿得这么靓,一看就是好出身,妹仔,你是聪明人,你生下来就是应有尽有的了,你来求神,神都不知要多给你点什么。”老人的语气软了,“大好人生,切切不要行差踏错。”最后一句,好似一声长叹。 虞一莞尔,由衷亲近道:“老姨,你这人真可爱。” 三老姨用目光狠狠剐她:“不正不经!” “三老姨,你喫茶呐?”她们谈话的功夫,又来了个年轻男子,他身材粗短,顶多一米七上下,肩宽脑袋大,一对眼睛像铜铃,硕大却不漂亮,宽宽的厚唇咧开笑着,眉间还长了个肉痣,看着心无城府至有些痴傻。他一走过来,就一个劲地冲虞一笑。 “阿辉呀,你怎么又跑回来?”三老姨像很中意这男子,见他来,马上喜笑颜开了。 “阿秀落了个手提袋,我回来拿。我骑摩托嘛!嗖!嗖!一下子就到。再嗖!嗖!又一下子回去。” 他洋洋得意地表演着骑摩托的动作,将三老姨逗得直笑,她一拍他的大腿:“怪模怪样给人笑!都要做新郎的人,还跟个囝仔一样!坐下,喫杯茶再去!” 他听令坐下,仍然憨憨地冲虞一笑着。三老姨冲茶给他,“都要娶老婆了,以后凡事要知深浅,要稳重,知嚒?不要整天嗖!嗖!的。你也算我看着大的了,你们姓方的,从小最招人惜的就是你老爸阿忠,你们三兄弟,你最像你老爸,你们都是好心肠的人,这个阿秀嘛,她条件是跟你不能比,不过既然神明都同意了,你就要对人家好,她是苦命人呐……” 方光辉一对铜铃似的牛眼滴溜溜转着,对虞一左瞧右瞧,也不知把三老姨一番话听进了多少,他仰头将茶一口饮尽,随后很爽快似地张大嘴长吁一声,行止简直粗鲁,与多数乡间男子无异。他与虞一搭话:“欸,美女,我听家里妹妹讲,你是我们细姑的室友,你也是做老师的?” 三老姨再拍他大腿:“嘴花花!要结婚了,还叫人美女!” “三老姨,你不懂啦,那城里都这样叫,女叫美女男叫帅哥,况且这位还是真美女咧。啊不叫美女叫什么?叫人小姐啊?”一老一少窃笑起来,老太太打男子几下,骂他:“乱讲!乱讲!” 虞一的嘴角挂着静静微笑,审视的目光疏离,像笼着一层薄雾,她想,此地此景此间人事,真是老土得引人发笑。“你听家里妹妹讲,你妹妹也认识我?” “认识啊,我妹就在你们学校念高二,我妹是我们家最聪明、读书最好的了,跟我细姑一样聪明。”他像真心为这个妹妹骄傲的,这倒还让人有一丝好感,“我妹叫泳柔,你是不是教过她?” 原来她的学生方泳柔姓的也是这个“方”,同住一年多,方细从未跟她说过。“是,她是我的学生。我姓虞,虞一。一二三的一。方泳柔是你妹妹,方细是你姑姑?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咯?” “对,对,我叫光辉。”方光辉很快将他全家上下各有几口人物、都做什么职业、有些什么秉性全都说来,三老姨在旁听得皱脸皱眉,屡次想堵他的口,可他正在兴头上,颠三倒四地讲着,铜铃大眼闪闪发亮,对三老姨的多番暗示置若罔闻——亦或是他那虾仁大小的脑仁根本理解不了任何暗示。 虞一笑眯眯的,状似专心聆听,时而递出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眼神。 “好了!好了!该走了!”三老姨用力推他。她有些提防虞一,好似虞一是个城里来的妖女。 他只得讪讪地站起来,还傻笑着,虞一主动伸出手去:“拜拜了新郎官,祝你新婚快乐。等你们家办婚礼,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如果你细姑有邀请我。” “有邀请!有邀请!”他忙不迭地伸出双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厚实湿热的手感受到掌心中这一只玉手纤细柔嫩,还有似有若无香味溢来,他顿感血脉贲张,“再见”,多么动听的词汇,在他听来无异于一句誓言。他心中痴想,一定有“再见”的! 跨过年,很快就是学期末,再就是寒假。学生们忙于复习备考,方冯温三家上下每日忙着商谈两件婚事,所谓各人有各人功课。冯秀日日去方家做“三好儿媳”,泳柔几次周末过去,还误以为她已经入住大伯家里,可奇怪是准新郎光辉却常不在家,独留女朋友与父母相处。 冯曳偶尔陪她堂阿姐过来,来了也帮不上手,只和光耀一起在书房打游戏,她见泳柔每次露面都在学习,等开饭时背古文单词,大人们喫茶时在一旁写写算算,不免又觉得泳柔是什么无趣书虫,难得几次说上话,总有几句挖苦取笑。可她很快笑不出来,期末考前夕,方家大伯挥舞着皮带勒令光耀跟着方泳柔学习,她也遭牵连,毕竟两家结亲,她的阿妈阿爸也来走动过,她自然被收编入了方家的晚辈,只得同方光耀一起,头垂垂听方泳柔讲错题。 她嘴上不服,却总还到方家来,有几次趁泳柔走开,偷翻泳柔的各册笔记,光耀取笑她:“你看她那些干什么?也想像她一样,读书读到傻?” 她只得将笔记丢到一旁,虚势说:“就随便看看!” 冯曳从没在方家见到过她的水鸿哥的那个未婚妻方老师,元旦过后,温家另找八字先生,总算合出好结果,这样一来,就可以择吉日、订酒席、商定彩礼聘礼。可这些重要时刻,那个方老师统统不在场,好似根本不在意,倒是她的侄女方泳柔,次次都躲在一旁偷听。 彼时方细正躲在办公室闷头批改期末考卷,生物组本就短人手,假期临近,人人都想尽快休假,她如愿揽下全年级13个理科班的卷子。从前是躲避着回村里,现在连教师公寓也回不得了,只能盼着虞一尽快回城里过寒假。她早出晚归,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人,近一个月也未打上几次照面。 人生难免出意外,意外之后,生活仍需回到正轨。 农历年前,她总算与虞一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很不愉快。那日一早,她收到虞一短信:今天晚些我回市区,新学期见。 学期工作已到收尾阶段,她批完卷子,甚至帮年级长整理分析完所有排名,连带校党委的各类政治性文宣稿件她都有份帮写,总算忙无可忙,下午四点钟,天还亮着,她趑趄是否要下班回家,年级长开口请她吃饭,她想都不想便推了。 收拾好东西,终于往教师公寓去。 又怕见,又怕真的不见。 公寓里不止虞一一人。她的侄儿光辉坐在客厅沙发,一边不住地抖腿,一边搓着粗厚的手,虞一侧坐在另一张沙发,她进门前一刻,听见屋内相谈甚欢,开了门,就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坐一室,和乐融融。 光辉梗起脖子与她打招呼:“我爸叫我送东西来。” 茶几上有水果,有鲜花。方细迅速扫过一眼。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光辉送各种生鲜吃食来,前两次她恰好在家,将他拦在楼下,家里有其他女性室友,总归不太方便让男亲戚贸然登门。没想到虞一倒不介意。“你爸让你送水果,还有花?” 他含羞带臊,“花是我自己买的,我路过县里看见,挺漂亮的,你们两个女生住嘛,鲜花配美人,正好!”他讲到美人一句,有意无意将笑眼投往虞一。 “你从家里带东西来?” “是啊!” 方细心道,真是连谎也不会撒。“骑摩托走沿海路,要经过县城?多绕一大圈?”光辉答不上来,只憨笑着。她逐渐证实心内猜测,心也越来越沉。“我进门,你怎么不叫我?” 她的大侄儿光辉,从小又笨又懒又馋,唯一优点是脾气好,他与他二弟光荣只差一岁,光荣从小就不将她摆在眼里,觉得她年纪与他们差不离,不肯叫姑姑,光辉却不在意,总是细姑前细姑后地叫她。他秉性单纯,又是男丁,在乡间讨得一众长辈欢心,哪怕长大后不学无术、毫无担当,也还是颇有些长辈缘。刚刚她进门,光辉竟直接省去称谓与她说话,实在事出反常。 “我想着大家都是同龄人嘛。上次在圣伯公庙,我跟虞一挺谈得来。”他讪笑,左右看看在场两位女性。明摆着了——他不愿做她们的晚辈。 方细下达逐客令:“你回去吧。阿秀不是在你家?都没成婚,你就丢她一个人,不太好吧?” 提起冯秀,光辉像老鼠被夹了尾巴,很快灰溜溜告辞。 方细重重在沙发上坐下,拈起鲜花中的卡片,照着读道:“一笑倾人城。虞一的一?” 虞一真的笑了。“你会不会太敏感?这字又不是手写的,卡片上的模版而已。你最近好像很忙?” “你干嘛开门让他进来?” “他是你家里人,我总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吧?怎么样,你的婚期定了吗?” “你又不是没把男人关在门外过。他未婚妻你也见过的,上次来的那个冯秀,元旦那天你应该也见到了吧?” “见到了。还见到你们请的那个神棍老太太,她教训我,说我引你上邪路,说女人爱女人是违背常理,天地不容。你怎么想?” “你见到了,就应该知道她有多不容易,她现在全副身心在准备婚礼,每天像个旧社会媳妇一样早午晚给公婆请安。这件婚事如果有变数,对她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了,你懂吗?” “哦。这和我有关系吗?说实在的,现在塌也好过以后塌,变数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呢?你希望你的婚事有变数吗?” 方细略过虞一所有提问,两个人各往一处步步进逼,气氛近乎剑拔弩张,方细表情愠怒,连银边镜框都闪着寒光。 “你我都是成年人,知道成年人的信号有长短深浅,他说来找我,你为什么不让他在门外等,在楼下等?他下贱,你对冯秀就不能有一点仁慈吗?” 虞一摊开手,“反正我在家闲着没事,请他上来聊聊天而已。你没听他说吗?我们很聊得来。” “虞小姐,我请问你,你会看上这种乡下男人吗?我不知你是觉得这样好玩,还是只是闲得无聊想验证自己的魅力?” “我只是听之任之,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对我有什么特别的,那不是正好?让拿结婚当救命稻草的傻女人及时止损。” “正好?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不需要你来评判好与不好。你能不能不要高高在上地俯瞰别人的人生?不是人人像你一样应有尽有,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可以尽情去取笑别人痴别人傻、别人封建落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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