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说说看?”她的拇指将空掉的啤酒罐捏出一个凹槽,“你会怎么探究?”她晲她一眼,如同两军相交。 酒精点燃战火。 距离原本就足够近了,虞一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不费吹灰之力,稍一探身便吻住她,是真切的,冒犯的,混杂着酒气与雅致的香气,那是深夜时分的香水后调。虞一的另一只手拎着一瓶酒。漫不经心的。 她们在接吻,如同两军相交。 寂静夜空忽然炸裂一阵盛大烟火,屋内的时钟准点报时,方细睁开眼,推开了虞一。 零点了。 周予被这烟火声惊得猛然退后,扭头望去,墙上的挂钟指向整点,世界跨入了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新年。 “零点了。”周予结结巴巴地说:“生、生日快乐。” 那一秒结束了。那一秒从未发生过。 * 新年第一天,元旦。两家共同行礼,因此定在圣伯公庙,请了常在庙里问仙的三老姨做八字先生。 钟琴一早就开车来接周予,香妹在排档门口迎,见了这名车贵人的架势,不自觉就态度卑屈了些。“周予妈妈你好。小孩还在吃早饭,你也一起吃点?” 钟琴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姓钟。你好。你贵姓?” 香妹搓搓冬日里开裂的手。她听惯了各种村里的称呼,像阿礼嫂、排档嫂、三婶、阿柔妈妈,一时有人问她贵姓,她倒磕巴起来了。“免、免贵,姓陈。” “噢。陈小姐。早饭不吃了,听说你们今天家里有喜,我来接小孩走,不要打扰你们厝内事。” 泳柔与周予走出门来。泳柔怯怯地问阿姨好,钟琴只对她笑笑。 钟琴像不太喜欢这里,香妹要拿自家做的干海货送她,她客气推脱:“家里有很多,吃不完。”要拿新鲜的,她又说,车里不方便放。像嫌鱼腥气。她很快将周予带走了。 行礼的吉时是定好的,温家包下圣伯公庙的偏殿,各家除了长辈,来得多的就是看热闹的小孩,泳柔跑入殿里,紧挨方细站着,决意要为她的细姑撑腰。小奇与光耀也来了,几人站在一处看庙童们布置。 光耀向小奇邀功道:“你昨晚看见了吗?零点的时候,那阵好大的烟火。是不是很漂亮?我在县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大的。” 小奇笑着应他:“看见了。” 泳柔与方细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烦躁之感,只希望光耀快点闭嘴。 小奇忽然说:“欸,那不是虞老师吗?” 方细一惊,自偏殿的廊柱后望向正殿,虞一果然正在敬香。她支使几个小孩去帮姨婶们搬搬抬抬,确保无人留意,就溜到正殿去,先是用眼神询问,随后示意虞一跟上她,两个人躲到正殿后进,一直往深入走,见尽头有一间堆放香烛的斗室,就先后闪身入内,垂下本来束着的门帘。 “你在这里做什么?” 虞一脸上又现出顽皮的笑容,“新年嘛,当然要来庙里拜拜。” 方细挑眉,她当然不信。 虞一说:“你不信?那我说是来贺你订婚,你信吗?”方细神情仍是狐疑。“看来你是认定我来捣乱。方老师,我只是来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你不爱他。” “这与你无关。虞老师,昨晚我们喝太多了。不过我已经告诉你,我不是那个她,你不用探究我到底爱不爱谁。” 虞一转而说:“其实那时候,她也推开我了。不过她比你推得早一点,在我吻到她之前。”她的表情愈加玩味起来,“而且,她也没有回吻我。” 帘外忽然响起一阵清痰声,随后是几声逐渐远去的咳嗽,方细顿时后背发寒,僵立片刻,正殿前进传来老妪的高声呼喊:吉时要到了!新人在哪里? 她急忙撇下虞一,回行礼的偏殿去做新人,一边急走,双手一边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裳,像在整理自己的心。 三老姨已伏在偏殿的香炉前,四个生辰帖摆到她面前,她燃起三炷香,通过香火接收神明的旨意,庙童一唱吉时,她伏拜在地,随后开始看帖。先是光辉与冯秀的生辰八字,她看过后,念唱祝词,表明八字相旺、百年好合,冯秀紧紧挽着光辉的手臂,一听结果,喜上眉梢,两抹红晕飞上脸颊,按捺不住地揉搓着光辉的衣袖。方细站在她对面,心中暗想,她想必是很爱的了,让虞一看到她这副模样,就断然无法轻飘飘地说出“她不爱他”。 可惜她方细不是冯秀。三老姨再展开她与温水鸿的生辰帖,温水鸿伸手揽她的肩膀,她只静静站着。 三老姨看了许久都未出声,面上皱纹愈发凝重,直到三支香烧至余下参差不齐的三小截,她断然摇头道:“不合。大凶。” 言毕,她抬起头,深深地望向方细,再次说道:“大凶。” 温水鸿揽紧了方细。 礼毕了。 结果不好,这倒也不妨事,一个先生看了不合,就换一个先生看,再不济,先生也只是想讨点利是钱,就可以作法化灾。所谓“灵活迷信”,此地一向如此。 因此后续宴席照旧,各家亲戚往冯家村去。方光辉喊:“秀,我去开摩托,你等等我。”随后他兴高采烈地奔出殿去,跨出庙门,他正与虞一擦身而过。 虞一侧身让他,唇边带笑,与他对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方光辉那小得好似花生米的脑仁中,冒出一句他自认为浪漫绝顶的话来—— 只这一眼,便是万年罢! 【彩蛋004】 2011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齐丽莲收了铺到家,女儿小奇正与谁打电话。 “零点?知道了,你下午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她见她进来,就冲着电话那头说:“先不说了,我妈回来了。” 电话挂了,女儿火箭似的窜到她身旁。“丽莲!新年快乐!” 她假意扇她一巴掌,“又没大没小!何况现在也还没到新年!” 女儿手脚并用地缠住她。“阿妈,旧年快乐!今天也这么忙?回来这么晚!” “那肯定了,明天过节嘛,今晚做头发的人是最多的。妈去洗澡,你快去睡。”她摸摸女儿的后背,将她推入房内。 女儿心事浅,一向睡得香,她洗过澡出来,打开门缝偷看,见女儿已经睡熟了,连零点跨年都没守到。 她站在门边,静静看了片刻女儿的睡颜。 墙上指针指向整点,外头天空忽然一声炸响,她吓一大跳,原来是有人在放新年烟花,她走到窗边,确认窗户严丝合缝,远远望去,那烟花竟是心形的呢。 不知这烟花会惊扰了谁? 她又转头看女儿一眼,女儿仍在呼呼大睡。 【彩蛋005】 1999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新年将至,岛上到处都在打烟花。听闻两千年的零点世界就会毁灭,年轻人们紧抓着生命最后一点尾巴,全玩得疯了。 16岁的方细独自走在海岸线上。彼时沿海公路还没修好,此地是个野堤,深浅高低,她走得很小心。 没有人与她一同迎接新年与末日。 在学校倒还有几个一起探讨学习的伙伴,回到村里,她总是孤零零的,岛上的少年们都不喜欢她,见她孤身走过,也没有人招呼她加入。 她只好独自游荡。 世界真会末日吗?彼时,她的心内还会产生这样天真的想法。若世界真的末日了,那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人死去了。 游走至渡口码头附近,此处海岸线往外凸,是离对岸城市最近的地方。 她远远望去,什么也望不见,对岸应是市区的码头,此刻也已关闭了。 她找了一处高地坐下,独自守着零点,望着漆黑中那望不见的城市。她一向憧憬城市。 在她身后,岛上四处不断响起烟花升空的响声,她只听,并不回头去看。 零点时分,新的世纪来临之际,海的对岸应已关闭的码头上忽然高升起一簇焰火,方细站起来,愣愣地看了半晌,那焰火大概只有一筒,很快放完了。对岸复又沉默。 她欣喜地想,说不定只她一人看见这场燃放呢? 那便是属于她一人的焰火了。 1999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16岁的虞一站在寒风中,拨通了一个电话。 她眉开眼笑地说“喂?你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找不到?我在码头这里,这里没有人。”她抱着一袋烟花,足有好几大筒。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虞一,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过去。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了?” 她摸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你在说什么呀?往年跨年我们不也是一起玩的吗?你快点过来,你是不是翻不过码头的墙?我来帮你。” “……虞一,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我意识过剩?你觉不觉得你很恶心?” 对面很快收线,只留她一人站在漆黑的码头空地上,还傻兮兮地抱着好几筒烟花。 她寂寥地站了片刻,看看手表,又看看手中的烟花,想,世界都要末日了,这些烟花若不放就该浪费了。 于是她将它们摆在地上,翻出打火机,在零点到来之际,她点燃第一筒烟花。 燃引线烧出星火,一束大号手电筒的光芒随之摆动,有人高声喊:“谁在那里?” 虞一拔腿就跑,焰火升上天空,她一边跑,一边抬头看,跑着看着,忽然大笑,流下了泪来。 27-1 仪式作完,几家人散了,三老姨照往日搬石凳坐在寺庙院内冲茶,温家派人来塞红包与她,她照收不误,对方又再一封:“水鸿和阿细的八字,劳你老人家再看看啦!” 她不笑不言语,任谁也无法透过她沟壑纵深的脸看穿她,须臾,她倒了杯茶给来客。“都是神明的意思。” 温家那人走了。虞一立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摩了谈话全程。 她坐下来。 三老姨瞥她一眼。 她问候道:“老姨,在喫茶?” 老人不答腔,她再问:“老姨,你能跟神明讲话?神明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那一对真不合适?” “你不信,就不要问!”三老姨将茶杯砰一声放到石台上,另拣出一只干净茶杯,重重搁到虞一面前。茶水斟入去。“我这里不招待香客,喫杯茶水,你去别处逛吧。” “多谢老姨。”虞一将小小茶杯捧入掌心,身子向老人倾去,好似一个认真听讲的孩童,漂亮,聪明,懂得讨人欢心。“其实我是想问你,到底是神明说她们不合,还是你说她们不合?” “我作甚说她们不合?乱传神明旨意,要遭报应。”老人深深地望向虞一,“引人上邪路的,也要遭报应!” “什么路叫邪路?” 三老姨掷地有声答:“违背世间常理的就叫邪路,为天地不容的就叫邪路,”女人同女人搅到一起,就叫邪路。“好女嫁好男,有男有女,才成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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