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细纠正道:“你说的是,你喜欢过女人。” “噢。” “什么时候的事?” “高中。高二,1999年,跟现在一样,末日之前。”虞一换了个姿势,更加放松地倚靠在阳台外墙。“要听吗?” “说说看?” “也没什么,我们是同学。我喜欢她,她说她喜欢男人,后来,她就跟一个男同学在一起了。”虞一有些顽皮地笑了,“但我不信。” “不信什么?” “我不信她不喜欢我。” “虞一,你是不是有些自我意识过剩?” 她灵动地转转眼睛,“也许是。但我才不管,我就是不信。我们有那么多过去,比她跟那个男的要多多了。有一次,她就离我这么近,一直看着我,一动也不动。就像这么近。”虞一向方细倾过身子,“我猜,她一定想吻我。” 方细退后一步,躲避面前这对太过美丽的眼眸。“你确实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不信,所以我拼命想证明她喜欢的其实是我,我每天都去堵她,课间,放学,周末,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每天都对她告白。我比现在学校那些小孩疯狂多了。直到有一天——” “她说她觉得我很恶心。” 话音轻轻落在此处句点,可她烂漫的表情未有变化,完璧无暇。“那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挫败吧?你说得对,比起别人,我是特别幸福。一直到1999年,16岁,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有我再怎样全力以赴,都够不到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我就改喜欢男人了呀。正好男人们也都喜欢我。说实在的,男人真是一种很肤浅的动物,我要是男人,我就不喜欢我。”她抿了一口啤酒,接着说:“方老师,我可能会喜欢你。” 紧跟着,她又粲然一笑,“噢,差点忘了,我是女人也可以喜欢你。” 若不是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恰在此时震动起来,方细已逐渐忘却自己身在何处了,世界仅剩下眼前这张无暇的脸,正吐露着迷惑人心的魔鬼之音。幸好手机震动起来,水鸿二字闪烁着,此刻,这两个字形同“现实”,形同“人间”。 人间实在无趣。 他在短信里说,早点休息,明天见,晚安。 * “水鸿哥,你在给那个方老师发短信吗?”冯曳忽地一跳,从身后将脑袋搁到温水鸿的肩上,看他握在手里的手机。 他转过身,拍一拍少女的额头。“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你明天要订婚,我当然要来看看你咯。” 明日行仪式,要从冯家村的祖宅出发,此刻院里已备好几担祭品礼品,红纸盖着,近凌晨,家里姨婶们还在院内出出入入,为明日设席备菜品糕粿,冯曳也跟着混进来。 “今晚不是跨年?你们小孩子最喜欢热闹,你怎么不约朋友去打烟花?” “我想跟你跨年呀,水鸿哥,你知不知道,2012就是世界末日了,今晚上就是最后一次跨年了。”她拉起他的胳膊,摇来晃去的。 他疑心姨婶们会瞧见,往屋里张望一番,两个人相视而笑,他拍一拍她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背。“叫你要知分寸。”可他并没有将她的手推开。 “知道!知道!明天要订婚,你什么感觉?那个方老师有这么好,好到你想跟她结婚?” 温水鸿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似笑非笑的。“你觉得呢?你觉得她好不好?” “切,我看,她还不如我了解你。上次阿公出山,她都没来送行,她不知道你跟阿公感情最好吗?” 他嘉许她道:“她怎么知道?她不是你,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他抬手去整理她鬓边的发,其实那并不凌乱。“最近我太忙了,等过段时间,过完年吧,过完年,我带你去市里玩。我们去西餐厅,看电影。” 她果然受用,立在他身旁,脑袋左摇右摆,每次向他摆去,就挨一挨他的肩膀。 “就快零点了。”她纯净的少女的眼望着天空,期盼地搓一搓手。 * 就快零点了。新换的铺盖上有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略一动弹似乎还能隐隐察觉床垫中的弹簧硌人,装在大牡丹花罩子里的棉花被又厚又重,不透气,令人憋闷。 周予缩在被子里,僵得一动也不敢动。 令她无法动弹的,并不是质地粗粝的床铺。 方泳柔躺在被窝的另一端。 她也紧张兮兮的,不停地说,是不是有点冷?然后拿手来掖紧两人中间的被子,防止漏风。 “你是不是住不惯?”良久,泳柔在脉脉的夜色中这样问道。灯熄掉了,整栋房子都已睡下,明日要到庙里去行仪式,何况周予在,泳柔也无心再跟村里其他少年去打烟花玩。 她不想让周予知道她自小的玩伴是那么一群咋咋呼呼、言行举止粗俗的乡村小孩。 其实,她也不想让周予知道自己家的铺盖是大牡丹花这样子土气的款式。上周离家时,她明明千万叮嘱过阿妈要帮她换个素色的款式了。 不想让周予知道,却要邀约她来。泳柔也觉得自己矛盾得要命。 早些时候到了家,小奇去上洗手间,大喇喇招呼周予也去,可周予好像有些犯难,泳柔瞧出端倪,带她上楼去用住家的洗手间,这么一来,泳柔忆起高一时周予第一次到家里来,忽然明白了当时她因何故进了厅堂来,却只呆站着看鱼。 她是嫌一楼大排档的公用洗手间环境邋遢,可进了屋,总不能转一圈又出去,这才佯装看鱼,还被迫要与泳柔搭话。 原来她们之间第一次对话,即是源起于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就像此刻她们中间的被子。她再次将被子掖紧。 周予说:“住不惯。但没什么不好的。” 泳柔坦白交代:“我家里没有电脑。之前你问我放假怎么不上网,我说我隐身了,是骗你的。我都去我大伯家上网,要么只能去县里的网吧。”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她一直放在心上。 “干嘛骗我?” “……”泳柔答不上来,只好暗骂周予迟钝。 “干嘛不告诉我,明天是你生日?” 她更答不上来了。也许是害怕周予会送给她什么她回不起的礼物。不说,却偏要邀请周予来,她实在难以想通自己这样矛盾的心理,就像想靠得近些,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掖着棉被。 周予问:“你很冷吗?”她忽然挪进她们中间的这条鸿沟里,很近地挨过来,几乎要挨到泳柔的身子了。“这样呢?” 泳柔再动弹不得了。“……好一些。”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贴得太近,隔着一点点空隙,一点点厚重的棉被,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躯体伴随着呼吸起伏,感受到对方穿着贴身棉衣的身体曲线。 又是良久。泳柔再次憋出一句话:“今天的蛋糕好不好吃?” 讲不出半句违心好话的周小姐答:“太甜了,还有点干。” “喂!那可是我的生日蛋糕!”泳柔伸出手去推周予一下,触到周予的肚子,她马上缩回手,却一时紧张得忘了自己刚刚将手放在哪里。“……那我爸做的菜呢?我还特意说了,让他别煮内脏。” “嗯。虾好吃。” “光是虾好吃?” “都好。虾最好吃。” 虾是泳柔亲手剥的,自然是因为发现周大小姐不愿脏手,半席过去也没剥一只虾吃,只得帮她剥好,剥好了,她倒是吃得爽利。“虾好吃,你自己不剥!” “……我没手。” 此言一出,两个人对视,周予悄悄移开目光,忽然两个人都发笑,泳柔去揪周予的手,周予急忙将手背到身后,在被窝中扭打了一阵,有人自投罗网,藏在身后的手迎上来,牵住进攻的手。 进攻的那个马上偃旗,像个被钳制的战俘,听之任之,就这样被牵着了。 泳柔说:“今天在西滩,我问小奇是不是喜欢我堂哥方光耀。”闹了一番,再次说起认真的话题,她的声音愈发微小地隐蔽在夜色中,听来很是乖巧。 “嗯。是不是?” “她说是,有一点。” 听了这话,周予竟有些窃喜。“那你伤心吗?” “我干嘛伤心?我早告诉你不是那回事!我只是觉得……你说我堂哥,方光耀,他有什么好的?他哪都配不上小奇。难道就因为他是男生?” “可能吧。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这不是你说的吗?” 故话重提。这次,换泳柔问道:“那谁会是那另外一个?” “不知道。”周予紧紧牵着泳柔的手,泳柔的手是暖的,比她的要暖得多。 “我想过了,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身边有那另外一个,我也不会另眼看她的。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女生喜欢女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女生和男生之间一样?” “女生和男生之间是怎样?” “就……就……”泳柔支吾起来,她也没怎么见过,“就像心田说的那样?像我们在铂金时代看到的那样……” “你说接吻?”感官迟钝也有一定好处,周予竟能直白说出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词汇,不是“那个、那个”,也不是“kiss”,而是“接吻”。 “……也许吧?会吗?女生跟女生之间……” 会接吻吗? 此刻,她们之间的距离已足够近,温度足够高,心跳足够快,已满足接吻的一切先决条件,除了她们都还不知道接吻是怎样一回事,不知道恋爱是怎样一回事,不知道此时此刻是怎样一回事。 周予想,会吗?是这样的吗?她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只漂浮着这样一句话。 她们不知何时枕在同一个枕头上了。 她觉得这枕套好像有些刺着她的脸,她轻轻地蹭了蹭。 她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可以触碰对方的鼻息。樟脑丸的气味间混杂着少女面霜馥郁得有一丝廉价的香气,新旧年交关之际的空气是冷的,周予的鼻尖也是,可泳柔没有躲开。 再一秒,下一秒。越来越近。 她们在等待下一秒发生。 * “你未婚夫的短信吗?”虞一毫无分寸感地侧头过来看方细的手机。“方老师,你是不是不爱他?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因为他开心过。”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方细收起手机。 虞一笃定地答:“重要。她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突然认真起来。 方细因这认真而感到一丝不快。“……我不是她,你不用像探究她爱不爱那个男生一样,探究我爱不爱我未婚夫。” “那是爱还是不爱?”虞一盯着她。 她从来是讨厌被看穿的,也不喜欢这样逼人几近冒犯的眼神。她扭开脸,开始喝酒,直到剩余半罐饮尽,虞一仍在看她,她将此视为挑衅。
80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