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高一一整年,周予跟陈栩栩从没正经说上过话,两个特立独行的怪人,每次擦肩,眼神交汇,两个人都不发一言,像两缕轻烟飘向各自的远方。 周予问泳柔:“你呢?” 她们在这乱杂杂的氛围中说着只有对方能听清的话,双方都有一丝小心翼翼,一丝亦步亦趋。 “我跟小奇……”方泳柔观察着周予的眼色,很快接着补充说:“还有李玥,我们三个一间宿舍,六人间,还有另外三个新同学。” 周予说:“那你愿望成真了。” “什么?” 她看向小奇的侧影,“今年,你可以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 “……今年她生日在星期天,零点的时候不在宿舍。” “这么早就把日历查好了。”周予垂下眼,从口袋里掏出ipod,开始解缠乱的耳机线。 泳柔默默无语,看着她手里的动作。 纪添添昂首挺胸地从阳台进来,瞟一眼大头:“你就是那个年级第一的陈栩栩?” 栩栩还维持着刚才的奇形怪样,也冲她“哟”了一声。陪同栩栩来的是她奶奶,老人家见新舍友与自家孙女搭话,对答热切,但乡音很重,纪添添听了大皱眉头:“我是市里的,我听不懂!老姨,校园里请说普通话。” 她转向周予:“你呢?你叫周予?你上学期期末考年级第几?” “47。” 纪添添咕哝着说:“成绩还真好。不过可惜,我就在这暂时住几天,我不想睡下铺,感觉不卫生。等我妈找校领导帮我换好房间,我就搬走。”她看看周予,又看看大头,可她俩一个满脸漠然,一个完全状况之外,谁也没有表露出要把上铺让给她的意思,她不耐烦地大叫起来:“爸!我们走吧,你带我出去吃,我不想吃食堂!晚自习前你再送我回来。怎么不能出校门了?你跟保安讲讲嘛,就说我不舒服,你要带我出去看病。” 小奇揽着陈家阿嫲,一老一少拉着家常,两个人两种口音,细听内容,完全是各说各的,还说得特别亲热。纪添添见屋里无人买她的帐,已忿忿不平地扬长而去了。 周予总算把耳机线解开,她将其中一只塞入耳里,整个人都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场。她有些不高兴,可却不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方泳柔端详着她。 不知怎么,两个人一见面,就忽然都陷入扭捏情绪,好端端的却各自生出委屈。 周予拿起另一只耳机,方泳柔开口,硬生生打断了她的动作。“我看过信了。” “信里写什么了?” 泳柔一挑眉:“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偷看。” “她叫我以后在学校见了她就装作没看见。” 周予心神不宁起来,开始拿脚尖蹭床架子,掩盖的秘密被当事人发现,她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两个人僵持片刻,泳柔闷声说:“你们两个把我当成傻子一样,我错怪你、要跟你划清界限的时候,你也不告诉我……” 她见没有回应,又说:“不过也对,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告诉我干嘛?反正划不划清界限的,你也无所谓。” 周予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静止了一会儿,她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摁开了手里的ipod…… 方泳柔恼了,不再搭理周予,转头叫小奇:“我们去吃饭吧,再晚食堂都没饭了。”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说:“明天你还跟我吃早饭吗?”她看看周予手里攥着的耳机,越看越来气,“我应该会跟小奇还有李玥一起,你跟我们一起吗?” 周予明白了,她们分在一个班、一个宿舍,理所当然就该形影不离,在她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已形影不离了许多年了。 她戴上另一边耳机:“不了。” 方泳柔扭头走了。决绝得脑后绑起的马尾一跳一跳的。 周予站在原地,周围世界喧嚣,她的耳机内什么都没有播放,高二就这样开始了,既吵闹,又孤单。 一切再次变得陌生,离开了5班的朋友们,她又变回那个“难以接近”的周予,新宿舍少了一个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归入自己人的李玥,少了一个将她与所有人粘合在一起的程心田,四人间只入住三人,可有限的空间仍然被纪添添的行李占得满满当当,纪添添个性骄横,每天都要发小脾气,一会儿骂学校供给的热水限时限量,一会儿怨大头床上的杂书掉在她的铺位,可惜她摊上两个天外飞仙一样的室友,只好天天上演拳打棉花脚踢豆腐的独角戏。 教生物的方细老师出任1班的班主任,纪添添对此也颇有微词,嫌弃方老师不是主科教师,私下还说要找她老妈去告校领导要求换人。 不知她老妈是哪路神仙,总之,别说换班主任,后来整整两年,她连宿舍都没能换成。 开学第一周,周予只见到方泳柔一次,是在校团委举办的迎新动员大会上,方泳柔与李玥一起代表排球社出席,她出任理事长,李玥出任总队长。周予迟到早退,坐在最后面,连声招呼都没去打,只远远望了一阵她们的背影。 她正式接任《南岛新风》的主编,去找指导老师签字那天,虞老师翻了翻手边的花名册,说:“你去年期末考得不错嘛。” 隔壁桌的老师问:“考了第几?得有年级前150吧?” 周予一愣:“不是年级前100吗?” 虞老师爽快地在她的就任申请书上签字,“学校规定是年级前150,这还是针对大社团,你们这种小社团,前250就行了,你的成绩绰绰有余。” 她被小关师姐给骗了。 她最后一次在社团办见到小关师姐,是某日下午放学,小关到办公室来取落在这里的书。 “我要备战高考了,以后这间办公室就交给你了。”小关揭下一张贴在墙上的南岛手绘地图,这是她找人帮忙画的,扫描后印在上学期的社刊上,做成了超大的折页。“这个归我。” 周予站在桌边,最后看了看那张画,发现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好像是“山风”二字。她隐隐记得这个名字,可想不起是谁了。她问:“你要考哪所大学?” 小关轻巧地说:“北大。我要考回北京。你应该知道吧?我是北京人。以前是。”她弯身去翻书柜里的东西,“有人说,她会去清华园等我。” “什么叫以前是?” “以前是,就是说,现在不是了。”小关直起身子,抖了抖刚刚翻出来的历史必修一,“我爸落马了,我妈就把我丢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妈是这儿人。” 落马。 周予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听到这个词。 小关师姐一跃坐上椅背,将脚踩在凳面上,手撑着身后的桌子,让椅子往后仰去,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与她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创办咱们社团?一开始我去团委,说我想创办一个滑板社,洪书记理都不理我,叫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说那推理社灵异社行不行?她就翻了翻她手头的资料,说,学校还缺一个杂志社,你干不干?我说我干,什么社都行,其实我压根不会滑板,我只是来到你们这儿觉得太孤单了,我又不会说你们这儿的方言,整个岛,整座城都找不出一个我的朋友,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属于某个地方,属于某一群人。” 她伸了个懒腰,椅子失去平衡,差点把她摔下来。“不过我还是想回北方,我不喜欢你们南方,气候太差了,又热,还老是黏糊糊的,吃的东西又没什么味道,还经常有大蟑螂……” 听到“大蟑螂”三个字,周予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听虞老师说,年级前250就可以接任我们社团主编了。”说出这话,她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个二百五。 小关丝毫不惭愧:“那我不是想着,让你往前100的方向努力,万一考砸了,也砸不了多少嘛。而且当年我交了社团申请表,洪书记也说,除非我大考能考前100,不然她不批。我这是让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总之,”她站起身,拍了拍周予的肩膀,“我要去追赶我的未来了,至于你呢,你还年轻,祝你也找到你想去的未来,找到你想属于的地方、想属于的一群人。” 她走向门口,最后说道:“江湖再见啦,小师妹。” 周予走到窗边,站了片刻,看着小关师姐走出社团办大楼,她将书包甩在一边肩上,马尾辫蓬松凌乱,看起来桀骜挺拔,像个侠客就此远走。 江湖之大,何处是未来? 周予望向排球场,今日场上空空荡荡,她的怅惘没有任何回响。 * 开学周的礼拜五,新生入校,校园里迎来了更年轻的面孔,她们一夜间变成了师姐,各个社团*派代表参与迎新工作,戴上红袖标,在校园内各处站岗。方泳柔被分在宿舍区,她别好袖标奔赴岗位,到了一看,已有人到岗了,正帮着家长抬行李,一路抬进了宿舍楼,过不多会,又急匆匆地跑出来返回岗位。 泳柔站在原地等着。 “心田!”她喊一声。 程心田停下脚步。她像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挤出微笑,拘谨地挥了挥手。 开学一周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碰面。尽管就住楼上楼下,尽管14班跟13班的教室就隔了一个开水间跟一个拐角。泳柔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也一直在畏惧着这一刻,这一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她便也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自己想要怎样去面对,原来,她想做的只是像这样越过人群,笑着大喊她的名字。 她再一次喊:“程心田!” 程心田鼓起勇气,向她小跑过来。 “怎么是你在这里?你们周大主编呢?”想也知道,周大主编不喜见人,这种场合,怎么会亲自出马?新生入学,高二高三提前一天放假,估计那家伙早就回家去吹空调睡大觉了。 “她不喜欢这种活动嘛。今年我们社扩张了,分三个部门,编辑部,设计部,还有总务部。我是总务部部长,这种后勤工作最适合我了。” “我看她是看你最好欺负,最吃苦耐劳。” 聊了两句就有新生来,她们只好各自投入工作,程心田勤恳如旧,帮助每一个人、向每一个人展露笑颜,在烈日下来回跑,几乎帮着抬了整一栋楼的行李,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短短两个小时,就有三个家长非要请她喝饮料,泳柔连带着沾光,喝得一肚子都是汽,甜滋滋地冒泡。 九月头的秋老虎凶残,将她们晒得胸前背后各湿一片,青春无敌的脸颊也发红,怕是再晒下去又要黑半度,偷闲的空隙,泳柔凑到心田近旁,悄声说:“我们偷溜吧,这里太热了。” “啊?这么多人,怎么偷溜?” “反正还有其他人在,少我们两个不少。”泳柔拆下自己与心田袖子上的袖标,塞入口袋藏好,“这样不就可以偷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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