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柔早知冯曳不喜欢自己,她只有些错愕,并没有被激怒,冯曳就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她也不在乎。 女子同盟的聚会散了,小奇陪泳柔推着车走,她拿定主意要选理科,也压根不看重这件事,泳柔几次想谈,可她的注意力总在别处,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泳柔没有直言心中疑窦,她不想问,甚至不想在小奇面前提起方光耀。 她是不敢。她怕小奇说是,是为了光耀。她也怕小奇说是,是喜欢光耀。 所以她从来不问。 “刚刚说一半呢。”小奇再次打岔,“细姑跟那个保龄球瓶怎么样了?” “……好像不太好。”至少她觉得不好。 “不好?他们经常吵架吗?” “不是啦,细姑姑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她犹豫,“我觉得细姑姑不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种感觉。我跟细姑见面,我不问,她从来不会提起保龄球瓶,而且就算提了,也就只是,只是提起而已。” “会不会是细姑懒得跟你说?她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小奇作势往泳柔推着的自行车后座一坐,两腿像螃蟹一样蹬着车走。嘴上说着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却身体力行着小孩子的行为。 “也许吧。可我说他像个保龄球瓶,细姑居然说,好像是有点像。还跟我一起笑话他。她也不觉得他有多英俊潇洒……”提起他,眼睛也绝不会发亮。完全,完全不像小奇提起光耀时的样子。“总之、总之,”泳柔笨嘴拙舌起来,“总之感觉很奇怪!” “细姑这么清高的人会去相亲,这事就够奇怪的。我还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呢,谁都配不上她。” 泳柔一百分赞成。可这岛上哪有女人单一辈子的,她们小小年纪就见得多了,女子早为人妻为人母,常常二十岁出头便已生育两次。中考一结束,班上某位年龄大些的女同学,也才18岁不到,听闻还未登记办酒就住到说定姻亲的男方家里去。就连她们自己,逐渐出落后,在外最常听大人们说的亲热絮语就是将来要替她们介绍个好人家,仿佛这就是乡邻间最大的善意。 人非莲花,即使在淤泥之上盛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根茎也难挡侵蚀,早一点一点地被渗透,一点一点地接受。 然后,有一天,忽然,弯下腰,没入淤泥中去。 她们还直挺地往上生长着。“自由恋爱也不见得靠谱。我妈跟我爸就是自由恋爱。我爸长得那么丑,真不知道丽莲是怎么想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齐小奇口无遮拦地取笑着自己的亡父。 “记得。”寻常男人的样子,泳柔自己的阿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去。她偷摸想,光耀到了他们的年纪,应该也跟他们差不离。“你这样说他,不怕他听见。” “不怕。他应该投胎了吧?”小奇笑着,目光投向街边玩耍的一群幼子,“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边呢。我看看……那个,最丑的那个小男孩,你看见了吗?” 泳柔无奈:“那你喊他一声阿爸,看他应不应你。” 小奇还在笑,“我不喊。我怕他想起上辈子,又回来烦我妈。” 在泳柔的记忆中,小奇从来没有哭着提起过父亲,他的死因撕裂了她的家庭,可她看起来那样完整,事实上,泳柔几乎想不起小奇流泪的样子。 小奇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有一滴水?我不会哭了吧?”她皱起脸假装哭丧。 “什么呀?”泳柔伸手去帮她揩,一抬手,再一滴水,直直砸在手背上。 她们一同抬起头。天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阴了,但并不黑,并不低垂。 下雨了。早春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会一直下到盛夏。 气温开始回南,暖而湿的气流自南海而来,以无形之态无孔不入,在低楼层的每一块地板砖、每一面窗玻璃上堂而皇之地露脸,渗出烦人的水雾来。 周予每日起床惯例先拉开窗帘,坐在上铺发一会儿呆,而今每日一将窗帘拉开,便只看到窗外灰白茫茫一片,太早了,晨六点钟,湿雾萦绕。 人也是潮的,每一寸肌肤都发腻。 春天释放信号,于是有些新朋友闻讯赶来,也可能它们早居此地,比起她们更是梅苑天井的原住民,它们身形微小、行动隐秘,却轻易就可掀起惊涛骇浪,比如某天中午浴室中传来一声惊恐叫喊,李玥从隔间内猛然推门而出,身上脱得只剩薄秋衣——“有壁虎!蜥蜴!变色龙!” 当时周予就站在附近,闻此言,马上默默抱起脸盆换了个位置洗衣——并且她牢记住那一隔间的次序,直到高一结束都没去用过。方泳柔倒一点不怕,还笑着安抚李玥:“没事的,壁虎吃的是蚊子,又不会吃你。” 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手劲也大,胆子也大。周予困惑地看看方泳柔。 橡皮糖一样的壁虎也好,比巴掌还长的碧绿色螳螂也好,幸好它们每次出现都是以静止面貌,一动不动的,周予对它们采取统一方针: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只要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杂志展的手工活仍在继续,回南天一来,搁置在办公室地板上的岛屿基底与一些零散装置被湿气入侵,过了一个周末没人看管,情况不妙,只得报废重来,因此进度更加紧急了。周予是主力选手,她有一点美术基础,还非常擅长照虎画猫,总能莫名其妙地鼓捣出一些很像那么回事的东西来,可她爱神游的毛病难以改进,导致手上总是受伤,被这个割了那个刺了,终于十指贴了四块止血胶布,小关师姐见了问她,你是玉做的吗?这么易碎呢? 她举着那四块胶布,晃到106寝室门口,方泳柔正在叠衣服,见她来,问她怎么了,她就伸手要她看。她一关心是怎么弄的?她马上一本正经地逐一讲解,哪里是裁木板搭码头时被木刺给扎的,哪里是抽A4纸来画草图时被纸给割伤,她语气克制、声音平静,言辞间却是大肆渲染伤情,故作隐忍地微皱着眉头说:“一直流血,流到地上。” 方泳柔还未聊表慰问,李玥背着书包回来了,瞄见她这一双手,大呼小叫:“怎么搞的?容嬷嬷拿针扎你了?”一句话将她前文的渲染全面击碎,泳柔乐得直笑,还好心替她解释:“是木刺给扎的,流了好多血呢。” “消过毒没有?我找碘酒去,你等着,重新给你包一遍。”李玥风风火火往108去了,大有找出碘酒就要撸起袖子把她摁倒的架势。 她摆出来博取同情的手还悬在半空,泳柔便伸手轻轻托住,起初是某种漫不经心的玩闹,像小孩子玩掌心触碰又抛起的游戏,忽然,泳柔想起些什么,手指便下意识收拢,牵住她的手,凑近一些来,小声问她:“最近阿玥是不是怪怪的?” “哪里怪?”她的视线看向牵住的手,肌肤的触感并不干燥,这发腻的回南天,令碰着的每一寸更紧密地黏连,好像马上要永远胶着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心里是这样盼望着。 方泳柔察觉她的视线,很快地,又很自然地放开了手。 “她最近连饭也不吃了,早读下课不去食堂,下午放学又说她要先去图书馆自习,打球也没以前勤快了,你说她会不会是去……” “找到了!” 话只说一半,李玥的回马枪已经杀到,两个人马上闭口不谈,周予乖乖在泳柔床边坐下,十指纤纤任李玥摆弄,实际上她的伤口早就止血了,但李玥的热心肠必须有处安放,碘酒触及伤口那一刻,她向站在李玥身后的方泳柔投去一道幽怨目光,可方泳柔装作没看见,憋住笑转头看门外的夜空去了。 这时候,她的视线边缘忽然闪过一个黑点。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 她不该去看的。 若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那黢黑发亮的椭圆身躯,停留在柜子下层的鞋架上,长须触角微微抖动…… 她的手一定也跟着抖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李玥顺着周予的目光扭过头去。 2011年3月下旬,春,梅苑宿舍楼大震荡。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夜空。后来,周予的食指关节处被木刺扎伤过的位置留了一个浅浅的疤,她一直坚信是李玥给掐的。 李玥甩开她的手惊叫:“蟑螂!有蟑螂!”隔壁床上铺的女生闻言从床上弹起,像马上要从天花板掏一个洞逃走。黢黑椭圆受了惊,慌忙夺路,振翅起飞,它一拍动翅膀,屋内立即掀起七级海啸,比蝴蝶效应要迅猛得多,李玥一边团团转一边用力跺脚,两手狂乱地挥舞,试图为自己创造一个虚空结界,刹那几秒中,周予的脑子已接近停滞,她秉持一种不呼吸就不会被敌人发现的原则,一动不动地坐着,视线余光中捕捉到方泳柔铺着牡丹花枕巾的枕头,心里想的是,若一会儿她拿这枕头来防身,方泳柔会不会跟她绝交? 兵荒马乱之中,方泳柔弯身拿起一只拖鞋。 她彷如一个战神,一切动作都像动作片里最终决战前的慢放镜头。 音乐激昂,战神面庞坚毅地穿过一片混乱的杂兵,不疾不徐地为手中的A-K-47上膛。 周予屏住呼吸。 战神扬起手来。 枪声响。(实际是拖鞋拍在柜子上的声音。) 慢放结束,世界恢复正常倍速。 敌蟑应声,凄凉地从半空中滑落。 泳柔用纸裹起不再动弹的黢黑椭圆,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周予总算站起身,趁着没人注意,迅速往门口挪动了两步,确保敌蟑一旦诈死,自己可以马上逃跑。其他女孩不像她一般自持(自持是她的自我感觉),马上陷入对战神的狂热崇拜,隔壁床上铺恨不得以身相许,多亏泳柔,她才总算不用在天花板上挖洞逃生。李玥惊魂未定,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还拼命摸着胸口:“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来你们这儿了。”说完她就夺门而出,紧急撤离。 见周予还站在门边,泳柔问:“你不怕呀?还站在这儿。” 周予确认自己刚刚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痕迹,镇定地摇头:“这只蟑螂会飞,它怀孕了,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被你打死了。”言下之意是:你真残忍。 “我把你打死你信不信?” 天井对面的宿舍间纷纷有人出门查看刚刚那石破天惊的尖叫到底所为何事,小奇也推门出来,站在103门口,大声向她们喊话:“发生什么了?”她的目光追随李玥,“阿玥,刚刚是你吗?” 可李玥像什么都没听到,慌忙喊道:“周予!再不回来我锁门了。”随后匆匆进了108的门。 好像喊了那么一句,就表明她是没听见,不是故意不搭理齐小奇。 可事实上,她们已有两周时间没有说过话了。 李玥不与朋友们同行去食堂,打排球的时候,总待在离小奇最远的那个半场,偶尔小奇隔着教室窗户与她打招呼,她也不咸不淡的,应一下就闷头看书做题,要么就是忽然有什么要紧事,马上跟身边人说起话来。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自然间又有一丝僵硬,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不需要契机。
80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