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放学,泳柔跟小奇陪着李玥奔赴战场,地点在实验楼的一间多媒体教室,参选的大约有十人,来观摩的英语社成员倒有二三十个,他们将前排全部占满,正中间有那么几个似模似样的,拿着纸笔充当评委。 剧本片段一早就公开过,选手按签号上台,表演片段任选,台侧有个英语社的女生负责帮忙对词。竞选场面并不严肃,半小时过去,甚至逐渐儿戏起来——英语社的同学们嘻嘻哈哈,音量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台上表演的声音了。 这帮人就像拉起了一道屏障,紧密团结在其中,令教室里所有被屏蔽在外的人如坐针毡,原本志在必得的李玥忽然紧张起来,小声念起早练习得滚瓜烂熟的台词。泳柔伸手去,拉着李玥的手。 所有参选的女孩中,有一位格外引人注意,方泳柔总忍不住偷瞄她一眼,她就站在前排靠边,是屏障中的一员,大概是英语社的“自己人”,时不时有人起身过去跟她说话,笑容满面,还伴随加油打气的小动作。他们是她的后援会,就像梅苑天井的同学们是李玥的后援会一样。 女孩签号是8,正好在李玥前面一位,她还未出场,掌声、哨声、欢呼声已响作一片,她款款登台,转身亮相,提起不存在的裙摆,优雅鞠躬,泳柔这才看清她长得明丽俊俏,白皙肤色衬一对大眼睛,额边碎发微卷,正有几分复古风情。若斯嘉丽是亚洲人,指不定就是这样的长相呢?泳柔心中忽然冒起这样一簇小火苗,她着急忙慌地立刻将之扑灭。 台上女孩自我介绍说是高二某班的某某——她的姓也很美,木易杨,名字听起来很像某个名人——英语社同学们哄闹着大喊她的名字,她一开始表演,他们又集体收声,互相监督彼此——这时候倒知道维护起秩序来了。 这位杨师姐选的是剧目中庄园午餐会的片段,自信妄为的斯嘉丽为吸引心上人的注意,大肆施展魅力,一推一拉一颦一笑,令现场所有青年男子环绕在自己身边。李玥从没练习过这一段,泳柔与她商量过,扬长避短,她们挑选的全是表现斯嘉丽个性坚毅的剧情。泳柔凑到李玥耳边,斩钉截铁地小声说:“她演得太过火了。”这样暗地里比较、贬低她人,她心中有一丝抱歉,但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她知道,此刻李玥也需要一个坚定的同盟。 杨师姐台词记得不牢,美式口音也不如李玥的纯正,但她长得像个真正的庄园千金,偶有几句忘词笑场也轻松带过,加上底下观众的积极反馈,演出效果很好——至少视觉效果极佳。试演一结束,台下有男生大喊:“Scarlett!”前三排热烈得就像县里赶集时候争着挤到前排去看民间艺人表演喷火似的,坐在正中间的“评审主席”大声要大家安静,语气却一点都不认真,“好了好了。下一位。下一位还演吗?我们加快进度,好留点时间给大家去饭堂吃饭。” 李玥绷紧下颔,倏地站起来,大声说:“演!” 她大踏步走上去,走姿有些僵硬,小奇大声欢呼,引来前排好奇的目光,只有一人欢呼,小奇却不觉得尴尬,还高举起手臂,摇晃着给李玥打气。 李玥硬邦邦地鞠了一躬,将原本排演过的亮相动作省去了。 表演一开始,泳柔才将提起的心放下,李玥下足功夫,完全脱稿,口音堪称完美,剧本中所有细节动作也全部到位,竞争对手们或临场不够放得开,或觉得这只是试演不必太认真对待,比较起来,李玥的表现简直只差换装便可以登台了,她越挫越勇,比练习时还更出色,泳柔激动得用力鼓掌,心中满溢骄傲之情,这情感有几分小小悲壮,像有某种“虽败犹荣”的暗示。 英语社们你看我我看你,礼貌鼓掌,然后集体选择了沉默,“全力以赴”是一个颇具有威慑力的行为,没有人会在它面前表露轻浮。 片刻,评审主席对台上的李玥说:“同学,你口语很好。你要不要试试其他角色?比如说……”他低头去翻剧本,“比如说,India?” 泳柔忿忿站起身来。 闻此一言,李玥仿佛遭遇雷击,眼睛眨也不眨,直挺挺地站着,片刻,终于僵硬地摇了摇头,“我没练过。”她的声音低闷,没有半点起伏,像在压住喉头的什么重物。 主席提议的那个角色英蒂,是个“一把岁数了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原作故事背景是19世纪的美国南部,在那个社会中,一个女人前半生最伟大的成就,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把自己嫁给适当的人,而“嫁不出去”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像一旦嫁不出去,就容易变得尖酸刻薄、神经兮兮,英蒂就被刻画成这样一个仇视着女主角斯嘉丽的“老姑娘”。 李玥毅然转身走出教室,泳柔赶忙跟上,小奇没看过这部作品,迟一步反应过来,赶到门边时,前面两人已经走出好远。 “欸,同学,等一下。”有人说话。 小奇回过头,那个主席正看着她。“你叫我?”她为李玥欢呼时,他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他特意站起身来:“对。你是陪朋友来的?你也是高一的?有没有兴趣试一下?” 杨师姐坐在角落,身子倾斜,脸上一直挂着慵懒的微笑。 小奇盯着主席看了几秒,也笑起来,答他:“不了。太无聊了。” 他不解:“无聊?你说这出剧?这是《乱世佳人》,就是《飘》,《Gone with the Wind》。你没看过?” “我是说,”她像在开玩笑,脸上表情仍很愉悦,就像早些时候她在办公室说历史很无聊一样,“你们。你们太无聊了。拜拜啦。” 她扭头出了教室。 宿舍区依附于一座矮丘陵,至边缘处地势逐渐升高,登上最高点的空地,目无遮蔽,可以望见远处的海,落日时候海与霞光相接,蓝至橙色渐变晕满天空,学校在此地修了几处石头游廊与凉亭,挂上牌匾,称呼此处为“霞海长亭”。这旁边的宿舍楼被学生们戏称为海景房,环境清净,因此是高三专享。至于初来乍到的小高一,常年都入住最老旧的几栋,倒霉如她们,还会被分在最阴暗潮湿的底楼天井。这世界就是如此看人下菜碟。 李玥赌气说没有胃口,小奇到小超市买来塑料袋装的奶油夹心面包,三个人散步到长亭上,小奇将面包的包装袋撕开,递到李玥面前哄她,她一扭头,气鼓鼓的:“我不要,这种面包不新鲜。” 天晓得岛上县城直到近几年才有了几家当日现做的西饼面包店,泳柔和小奇从小吃过最多的,就是这种岛外运来的三日保鲜的袋装面包。 泳柔轻拍李玥的上臂,像哄婴儿的安抚动作。 小奇嗷呜吞掉半个面包,“刚刚他让你演谁?India?那里面还有个印度人?” 李玥瞪她,“不是印度,是英蒂。《白雪公主》有毒皇后,《乱世佳人》有英蒂。你不是说让我去演那个吗?这下好了!”这类比风牛马不相及,只是趁机报复,有些玩笑对于承受者来说,像一根极细的尖刺,当下吞没掉了,却永远扎在心口某处,不拔不快。 小奇揽住李玥的肩,三个人紧挨在一起,慢悠悠走。霞光已至终场,天一霎比一霎黯淡。小奇说:“毒皇后可是全世界第二美丽的女人。” “那她也不是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又没什么好的,难道你想当白雪公主,王子不来亲你,你就躺一辈子。” “我没说我要当白雪公主!你怎么偷换概念?” 小奇无辜地看着李玥,“不是你自己提起白雪公主跟毒皇后的吗?” 这下李玥更是郁结了,报复不成,倒给自己使个绊子,齐小奇这人有种天才,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很难站上道德高地,因为她要么果断道歉,要么就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有错。 泳柔假装劝李玥:“算了,不要对牛弹琴。” “说谁是牛?”小奇的长手绕过李玥,掐住泳柔的脖子,这样一动手,呵得李玥发痒,令她扭动起身子,三个人打闹成一片。 她们在石头廊上坐下,看了一阵海,李玥的肚子忽然咕咕直叫,小奇一边放肆嘲笑她,一边再次将面包塞到她嘴边,她扭捏几下,终于向饥饿就范,承认这不新鲜的面包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泳柔说:“阿玥,今天你发挥得特别好。全场最佳。” 李玥嘴里塞满面包,从鼻子中发出哼一声,咽一口,含糊说:“我知道。”她将面包完全吞掉,口齿清晰起来:“随他们选不选我。不选我是他们的损失。” 她还是那个自信又骄傲的李玥。 可泳柔隐隐担心,这样的表象下,是不是正发生着什么难以察觉却无可逆转的变化? 李玥忽然说:“英语社算什么?我要考北外。北外英语系。”她明确宣告自己的志愿,实际上,她是说给自己听,不是说给她们听,更像一种自我安慰,在向大脑施放稳定军心的信号。“你们呢?想好将来要念什么了吗?” 泳柔对未来的规划目前还只截止至这学期的期末考,她想考入年级前50名,而小奇更是只活在眼前这一秒:“不知道。我想喝瓶可乐,这面包有点干。” 李玥翻她白眼:“能不能有点理想?那文理分科呢?你选什么?” “选理啊。” 泳柔吃了一惊。她以为小奇理所应当要选文的。但她来不及问,也不方便问,李玥才是此刻的主角。 “高考志愿还是早考虑的好,有些专业有文理限制。我将来想做同声传译,做翻译官。北外的英语专业是全国最好的……”她们散步返回高一教学楼,李玥一路发表对未来的见解,讲着讲着,忽然想起某件要事:“齐小奇,你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小奇开始装傻充愣,从李玥身边溜走,躲到泳柔身边来,嘴里嘀咕着些胡言乱语,李玥穷追不舍,伸手拽她,泳柔又被这两个高个子夹在中间,上一次这种场景,她俩还吵得天翻地覆。泳柔一手挽住一个,不顾她俩如何失控,在中间牢牢掌握着前进方向,三个人走着走着,就盯住脚下,忽然默契十足地玩起“同时迈出同一边脚”的游戏,再然后又是“一步只能跨过一个地板格子”的游戏,还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游戏,快到她们终于“解体”,一起大笑着飞奔跑过塑胶球场。 夕阳落尽。李玥笑得最用力,最大声。 到了高一楼,小奇在楼梯口遇见她的同班好友,受邀去上洗手间,三人分流,泳柔与李玥一同回教室。 脸上还未褪去的笑容,因撞见走廊上某位不速之客,转眼凝成了外冷中干的薄冰。刚刚坐在英语社成员正中间的“评审主席”,就站在5班教室外。 他是来找李玥的,他笑着迎上来。“师妹,又见面了。我来找你的。” 李玥小心问道:“什么事?”薄冰有了裂痕,她的语气中有一点不自觉的期待,泳柔的心也忽然长出希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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