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四周的寒假开始后,周予每日除了睡觉便是上网,此外,她陪外婆去做了一次体检,还破天荒地参加了一次初中班级聚会,同学们都惊奇于她的到场,当晚就有好几个人加她的Q*Q,有个女生说,我之前还以为你很难接近呢,以后我们经常出来玩吧。 她想,原来也没有那么难嘛。如果她也有很多朋友,是不是就会像齐小奇一样,过生日的时候,有一大帮人围在身边? 期末考一结束,李玥一家就远赴欧洲十日游,她口头抱怨说这趟旅程花掉了她爸妈全部年终奖和年假,但谁都看得出她期待得不得了、骄傲得不得了。心田则每天都在帮家里看店,日复一日地在店内陈列出她招牌的笑脸。 直到大年三十,泳柔才再一次见到小奇,小奇放假后比期末时还忙,农历新年,县里组织游神庙会,招募青少年去跳游街的英歌舞,光耀帮小奇和他自己报了名,他当然也假惺惺地问过泳柔去不去,但她担心周末排练影响复习,于是一口回绝了。 除夕当天,村里的年夜饭自中午就开席,方家照旧在大伯家团聚,先祭天,再祭祖。南方过节,桌台上全是些鸡鸭鱼肉,腻人得很,村里的小孩们一般吃几口就下桌,在外聚众乱跑,到处点摔炮吓人,光耀记着mp4之仇,点了炮就往堂弟脚下摔,泳柔面上蔑视他的幼稚行径,心里却偷偷觉得痛快。 这一天,村里的大人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便是大家要轮番到剪头婶家去叨扰闲坐,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剪头婶和丽莲姐打起来——一年一度的,丽莲姐带着小奇回村子里来过年了。 泳柔没有去找小奇,只在路过剪头婶家时打了个照面,在大伯家吃过饭,她跑回家,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望着海发呆。 方才在饭桌上,大伯姆问细姑,过了年,高一读完,是不是要分文理科了?阿细你看看两个小孩都适合读什么嘛。细姑说,阿柔的话,当然读理。阿耀嘛……细姑笑眯眯说,阿耀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吧。 言外之意是,阿耀的学业没救了,读什么都一样。 岛中这样的尖子学校,素来有重理轻文的歪风,一年级十五个班,往往只有两到三个文科班。泳柔自然是要选理科的,无关“重理轻文”,相比文史哲,她生来就更擅长与数理化打交道,但小奇与她不同,几次大考下来,小奇的文科成绩明显优于理科。 若小奇选了文,那这是不是等同于她们成长路途中自那年小奇搬到县城之后的再一次分离?她知道,未来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她想,会不会分离恰恰才是寻找“答案”的必经之路? 阿丽与香香居住的简易鱼缸就放在窗台上,丽莲姐粗枝大叶,不适合饲养金鱼这样脆弱的生灵,小奇将阿丽托付给了泳柔,由阿爸每日照看。泳柔望着缸内的它们,心想,你们一辈子都不用分开,这样好吗?见不到大海辽阔,也不知道其他鱼的模样,你们会不会反倒相看两相厌,永远发现不了对方有多特别?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甩甩脑袋,试图将里头这些浮满了海藻的水一般的思绪倾倒出去。 放假以来,一闲下来,她就不断由各种事情联想到那个“问题”,可她却从来不敢真正去想,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入夜,在村内各家争鸣的电视声、打牌声、小孩的尖叫声与噼啪作响的炮竹烟火声中,泳柔接到了一个意外来电。 电话两端各自沉默三十秒后,泳柔觉得有点好笑,便问对方:“你是要跟我拜年吗?” 周予在电话那头说:“嗯。” 她笑起来,“你是不知道拜年该怎么说吗?周予同学,过年好。” 周予便跟着她说:“过年好。” 外头炸起一阵烟花绽放的声音。周予说:“你们那边很热闹。” “嗯,外边在放烟花。你们那边不放吗?” “嗯……不放。好像不能放。” “那你听。”泳柔将分机的话筒凑近窗外,可窗外的烟花偏巧放完了,她举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等来下一阵,她只好尴尬地描述给周予听:“就是咻一下,再砰砰砰,有黄有红有白的。”她的作文水平一般,只能如此描述了。 “焰色反应。” “是,那这么说的话,这里头有钠……” 周予笑了,“期末考结束了,方同学。” 泳柔不服,“还不是你先提的焰色反应?” “这次你考得很好。” 这次期末考,泳柔得了全班第七,进了年级前百,周予则还是第十,她已连着考了好几次第十了。期末考成绩是近来唯一令泳柔开怀的事,但她保持谦虚,只说:“还好吧。”说完揉揉自己的鼻尖,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予问:“你们那边过年都做什么?” “没做什么,吃饭,打牌,打麻将。很无聊的。” “你也打麻将?” “我不打,我看我小姑打。我姑打麻将打牌都特别厉害,我们村的老叔老婶都怕了她了。”方细一年到头都不爱回村,独独正月头几天,就跟长在了村里的牌桌上一样,下了这家的桌就上那家的桌,人称南方不败、牌桌鬼见愁,不把全村男女老少兜里那点利是钱掏干净就不算完。 “那你光看人打牌,有意思?” “怎么没意思?我伺候我姑,给她端茶倒水,她会给我小费的好不好?不过也就打几天,初五开市以后就没什么人打牌了。欸,初五我们这儿有活动,迎神,会游街,有舞龙舞狮、锣鼓队、英歌舞表演什么的,要游整座岛呢。小奇要去跳英歌舞,我堂哥也去,就是上次你们见到的那个,方光耀,他也去。” “你呢?你不去吗?” “我不去。”想了想,她又改口:“……可能会去看看吧,县里有庙会。”其实,往年她都会和小奇一起骑车跟着游行队伍,队伍会走过每一座庙、每一个村子,最后去到县城,一路锣鼓喧天,宣告神明自天上归来,要全岛出来迎接。 话说到这里,泳柔瞧见楼下两个年轻的身影说说笑笑地自前门进了院子,她下意识想往后躲——“方泳柔!”讨人厌的声音。光耀看见她了。“你躲在家做什么?快点,下来!” 小奇也笑盈盈地喊她:“阿柔!新年好!快来,我们下海滩去。” 原来他们约好了去海滩。可从来没有人事先问过她想不想去。 光耀说:“你去不去?你大伯叫你带你那两个讨嫌的弟妹去放炮。先说好,你看着他们,我可不管。” 周予问:“有人叫你?” 她匆匆与周予道别:“嗯,我要挂了。新学期见。” 距离新学期,还足足有半个多月。 用小朱阿姨的话说,一回到自家厝里那冷板凳上坐着,像屁股底下有蚂蚁在爬,无聊!度日如年! 不知怎的,周予近来竟对这番话颇为感同身受。大年初五,小朱阿姨就急吼吼地从乡下赶了回来,原本阿妈是应允让她歇到元宵节后的,可她嫌在乡下无事干,年前她才拿到了驾照,更是心猿意马,“阿姐,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做梦都想摸那个方向盘,你知道上路的感觉有多好,像长了翅膀一样的。我现在知道男人为什么那么爱车,我们女人也爱车的呀……” 周予对着镜子换上外套。她听见小朱阿姨将大门敞开,在外边与对门邻居家的月嫂谈天。她想,这外套是不是颜色有些暗了,正月上街,总该穿喜庆一点……她又将黑色外套脱下来。 对门说:“一年到尾才回家这么几天,你就不多陪陪丈夫孩子?那车再好又不是你的,车再好,也是冷冰冰的。” 小朱说:“车冷,你知道那车是钢铁做的,犯不着跟车置气。可有些人呢,你明知道他是个血肉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摸上去也是冰冰凉的……”小朱噗嗤笑了,“不说那个。你看我们头家钟医生就说得好,我们女的,也不能天天不是老婆就是妈的吧?” 要说这房子也算大的了,可大门外的两位实在声如洪钟,周予全听得一清二楚。她重新打开衣柜,将里头挂着的外套逐一翻了一遍,全是些乏味的素色,东挑西拣,才选中一件深蓝色的牛角扣兜帽大衣。 “钟医生她们两公婆呢?出去了?” “出去了。朋友聚会,各玩各的。你说他们多好,有钱有样貌的,花花都市,就是他们的乐园。” 周予笑了,她经常看见小朱阿姨在读一些封面花花绿绿、纸页泛黄的小说,指不定这话就是从里边学的。穿好了外套,她又开始挑围巾。 对门阿姨也在笑,“那小孩呢?小孩在家?” “在家。” 下边一句听不见了,但周予知道,对门阿姨压低了声音,肯定是说:“那你说得那么大声,不怕小孩跟她爸妈讲?”“那不会。钟医生家这个小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欸,阿姐,过几天,你跟我一起跳舞去呀?等舞厅营业……” 周予戴好了乳白色的羊绒围巾,站在镜前仔细地将自己看了又看,原本她还想戴上毛线帽,但岭南的冬天不算太冷,她怕被人瞧出她臭美,这才作罢,于是换好鞋袜,背上相机,出了门走过小朱阿姨身边,将她吓了一跳。“你去哪儿?” 她应:“去逛庙会。” 其实,庙会在哪儿举行、几点钟开始,她统统都不知道,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她如此这般说服自己。 只是因为无事可干,才想去看看的。 她搭船过海,下船后,在轮渡码头边等了许久,才终于等来南岛唯一的岛内公交,107路,她查过路线,绕岛半周就可以到县府广场。到全岛最繁华的地方去,这总不会出错。 可去了之后呢?去了,就一定会遇见谁吗? 她坐在驶过海边公路的公交车上,车上只有她一个乘客,再没有其他人在大年初五自海的那边来。这一路自海滨转入腹地,公交报站,西滨村,冯家村,地王大仙桥……没人等车,车子也就不停,实际上,她压根没看见一个正经的站台,冯家村站就是在泥土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绑了个牌,上边用马克笔写了“107”。但她一点也不害怕自己会遭遇什么不测,因为沿途路过的每幢土屋都挂了灯笼、贴了崭新的福字与春联,大仙桥边上有几个小孩在撵狗,把狗惹急了,又反被狗追着一路尖叫着跑走。乡间的一切人声都很响,沿途好几户电视都在重播春晚,多声道叠在一块,同时奏响《难忘今宵》,人们用乡话大声问候彼此:吃了未?来喫茶呀。这些影像与声音的碎片随着风与乡间的尘土一同滚落入车窗。 原来乡下春节时候是这样子。 阿妈从来都厌恶乡下,尤其是阿爸的老家,周予只去过一次,还是在爷爷去世的时候。阿爸这人好像也不看重宗亲,面上对乡下亲戚们仗义疏财,平日却从不去走动,阿妈笑话他虚伪,他就说阿妈势利眼,两个人剑拔弩张,实则是在打情骂俏,但这样的温情时刻往往只有一瞬,很快,他俩就各拿起各的车钥匙,去赶赴自己的花花乐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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