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在这辆老旧的乡间公交车上,空间内飘荡着一阵鱼腥味,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充盈起来,不知是为一场未知时间地点的庙会,还是为某个未知声音样貌的谁。 近来,她的心里藏着一个“问题”,但她从来不去想。 公交车报站,县府广场到了。 县城的样子变了,主街上拉起一条又一条钢丝绳,沿街挂满了红灯笼,这么一变,周予彻底辨不清方向了,压根想不起上次方泳柔带着自己都是怎么走的,她跟着人潮走了一会儿,站在一家士多店门口,盯着人家的台阶看了半天,总觉得像是上次泳柔在相片背面写祝语时她们坐着的那一处,但又认不大出了,上次,这家店没有开门。 店家看她奇怪,这才问她:“小妹,买什么?” “嗯……”她想问路,但人家都问她买什么了,总不好意思不买,“这个吧。”她拿了一瓶蜜桃多结账。“请问,今天是不是有庙会?” “庙会?你说营老爷啊?有啊,你看前面那么热闹,搭戏台子了,等下要唱戏。” “唱戏?那游神呢?” “有,还没到呢,快了,从圣伯公庙一路游,估计再有个半小时一小时就过来了。” 这下她放心了,道了谢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另买了一瓶鲜橙多,将两瓶饮料抱在怀里,站在街边等。 街边的人越聚越多了。 终于,远方隐约的锣鼓声清晰起来,街道两侧已挤满了人,她被挤到人群后头,只能尽量伸长脖子,透过脑袋与脑袋间的缝隙去看,有个穿短褂的年轻人挥舞手臂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各位乡亲让一让让一让,老爷来了,给老爷让一让路—— 游行的队伍来了。 打头的是鼓队,所有人都穿着红色褂子,整齐划一地锤着腰鼓,几只明黄色的醒狮在浩大绵长的队伍间摆头穿梭,行进不是持续的,他们走一段路便停下来表演一段,鼓队之后是舞龙队,龙头点燃一串挂炮,几个穿戏服的人在盘旋的龙与噼啪作响的炮仗间左右跳动,随后竟从口中喷出一束火焰,吓得周予连连退后。 太吵了,声音与声音叠在一起,全都变得难以辨别,于是世界变成声道损毁的彩胶电影,一切颜色都生猛浓郁,红色黄色水泥色,互不避让地搅和在一起。队伍行进,走来一队穿戏服、画脸谱的人,螺号吹响,这些人执起手中的舞棍,用力甩动双臂,跳起节奏强劲的交叉舞步。周予特意在网上看过,这是此地乡下独有的民间舞蹈,“英歌舞”。 年轻女孩们跟在英歌舞队之后跳同样的舞步,她们是县里招募来壮大声势的业余女子舞队,小奇也在其中,她模样最好,因此站在排头,一对眼下描了红色油彩,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动作左右飞舞,她笑着,皓齿如贝,忽然向人群中招起手来。 周予顺着小奇的目光,看见了挤在街对面的方泳柔。 方泳柔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外套,衣领子上还有两个白色的绒毛小球,这样的衣服,周予是绝不肯穿的,可爱得像是童装店春节时候挂在橱窗里的款式。 她没来由地笑起来,抱紧怀中的两瓶饮料,左右张望,可通往街对面的路被游行的队伍完全堵死了——紧跟在英歌舞少女们之后的,就是坐在八抬大轿上的“神明”,那是个穿着华服的彩色泥像。神明一出现,街边的人们纷纷双手合十,口中祈拜着“老爷保佑”,商铺老板们捧着贡品出来,将贡品举过头顶,好像神明真能看见、能吃到、能护佑他们的新一年。 方光耀站在业余男子舞队的边缘,仰头看着前方的神像,从圣伯公庙到县里,沿途边走边跳,少说也有三个小时,他心中有些不耐烦了,若不是为了与小奇一起参加,他才不要舍弃那么多玩乐的时间,天天来跳这劳什子大神。他混进街边的人群中,终于寻了个机会,脱离游行的队伍,打算躲入后头的巷子偷闲,哪知他刚挤过人群,就被熟人给逮住了—— “方光耀!你去哪?你偷懒啊?” 人群中冒出一个他熟悉的女孩。 “我*,你不知道这有多累,反正一时半会都在县里,我歇会儿,等下去追就是了。欸,正好,你有烟没?给我来一根。” “大过节的你躲起来抽烟?不怕被你爸揍啊?” “这烟火炮仗的,身上有点烟味怎么了?他问我,我就说是给老爷上香沾的。”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方泳柔看着他俩前后走入最近的一条窄巷。 方光耀身边的女孩叫冯曳,就是上次小奇生日聚会上的“化妆包女孩”,从小她就是县城孩子中的大姐头,个性嚣张叛逆,若不是小奇与她要好,泳柔是绝不会与她扯上干系的。 这俩人鬼鬼祟祟,一起偷溜到哪里去? 泳柔谨慎地靠近窄巷,往里探头一瞧,没人,那两人已经拐弯了,她走入巷中,往前走了一些,靠近拐角处,便听见冯曳说话的声音。 “这破年没什么好过的。倒是情人节快来了,喂,情人节,你准备怎么表示?” 泳柔停住脚步。 这时,周予也走到了巷口。 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总算找到机会,从街对面挤过了游行队伍,然后,便看见方泳柔走入了一条窄窄的巷子。 她向她走去,正要问她:你喜欢蜜桃多,还是鲜橙多? 可她发现方泳柔神情奇怪,憋着气,紧张兮兮,生怕她开口说话似的。 拐角处响起男孩的声音:“什么怎么表示?” ……怎的又在偷听人说话。周予无奈地看看泳柔。 “你别装!我说,情人节,你打算怎么跟小奇表示?”“表示什么?” 那边厢的两个来回打着太极,这边厢偷听的两个各自靠着一边水泥墙面面相觑。 “你不说是吧?随你!不过,姐还是劝你一句,别抱太大希望了,你跟小奇是一路人吗?你想她那学校,闭着眼睛都能考上重点大学,你呢?你考个大专都悬……” 泳柔用嘴型说:你怎么在这儿? 周予用嘴型说:你要哪个? 她俩一边偷听,一边瓜分起饮料来。 后巷的男孩沉默了一阵,烦躁地嘟囔道:“烦不烦?” “怎么样?你跟我说说呗?” “说什么?” 女孩说:“说,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周予与泳柔看着对方。 周予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泳柔:“那你呢?” 外头的锣鼓声与炮仗声仍不止不休,这条小巷就像世界的一道小小裂缝,被撕扯开了,她们掉进来,忽然发现是条死路,那个“问题”就是横亘的墙,就这么挡在她们面前,令她们避无可避了。 锣三声,鼓六声,两声强,四声弱,周予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感官本是不敏的,此刻却发达得不得了,她以为那是她神经跳动的节奏,是她心脏跳动的节奏。 她在等泳柔回答,尽管她知道泳柔并不会回答。 学期末的考试好像还未结束,摆在她们面前的卷子上,仍有一道题是空白的—— 我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 “神经病!我回去了。” 方光耀忽然窜出来,方泳柔吓得倒退一步,踩了周予的脚。 “方泳柔?你在这里干嘛?”他回头看一眼,意识到她可能听去了他们的对话,顿时大为光火,“你偷听人说话?喂!你丢不丢人?” 他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正欲接着发作,周予忽然拉住方泳柔的手腕,冷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想去看唱戏。”她对泳柔说,“你带我去。” 她们将方光耀甩在身后,走出窄巷,游神的队伍已往前走了,早看不见小奇的身影。 那道仍空白的题,到底该怎样答呢? 泳柔望着那已望不见的背影,想,或许距离更远些,便能找到答案吧。 而周予垂眼偷瞧着泳柔衣领两侧的白色绒毛小球,想的是,若挨得更近些呢? 她问:“你在学校,都和谁一起吃早饭?” 泳柔心不在焉地应:“嗯?早饭?跟室友还有心田……有时跟小奇一起。” 周予说:“下学期,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13-2 用方言唱的本土戏曲,没有几个年轻人爱听,九曲十八弯的咿呀腔调与大量非日常语,对于讲惯了普通话的年轻一辈来说与外星语言无异,庙会的戏台子底下,除了周予与泳柔,再没有别的年轻面孔,她俩站在一众阿公阿嫲的座位后头,肩并肩仰头看,看着演员的水袖从戏台子的左侧甩到了右侧,又从右侧甩到左侧,一旁的乐团奏着乐:咚咚锵、咚咚锵。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半句都没听明白。 站了半晌,周予问:“这是演到哪里了?” 台上花旦小生簪花佩玉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戏中人,泳柔瞎猜道:“不知道,可能是在进京赶考吧?” 前排一个阿公扭过头来,“什么进京赶考?你们这些后生仔,家乡话不会听不会讲,怎么都没点浪漫情调了?这一出是《荔镜记》,”阿公拿手指戳来点去,讲给她们听,“你看他们两个,男才女貌,在这个灯会上一见钟情,这个男的呢,折扇丢了,给这个女的捡了去……” 阿公说起书来比听戏更起劲,逮住她们两个大说特说,她俩谁也不好意思打断人家,被迫听了足足三幕,没能聊上几句话。泳柔问周予怎么忽然来,是来给杂志拍素材吗?周予眼望着台上出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刚才喝的饮料太甜,残留在嘴唇上的糖分好像黏住了她的嘴,静滞几秒,她才终于嗯了一声。 回程的时候,周予特意打电话让小朱阿姨来接她,好给小朱寻个开车出门的由头。家里原就有两辆车,阿妈开走一辆,阿爸另有一辆公家的,因此总有一辆空闲,小朱欢天喜地,把车开过海来接她。 泳柔挥手与周予道别。 她记性好,一眼认得,来接周予的车,不是去年她们一家来吃海鲜时开的那辆。她猜想,是换车了?还是本就有两辆?开车的人也不是周予的母亲,周予说,那是她们家里的钟点工阿姨。 脱下校服,她跟周予各自归位,一个仍搁浅在滩涂的淤泥里,一个则住在遥远的云端。 不过好在,云端居民也是需要吃早饭的。这样想来,她离云端好像也没那么远。 到了正月十一,年味淡了许多,但寒假还未过完,村里孩子的烟花也就还未打完,泳柔近来对这些呼朋引伴的活动缺乏兴致,也许因为上高中了,也许因为她在学校接触了太多“外面世界”来的孩子,她愈发觉得村野间的同伴们幼稚、粗鲁,尤以方光耀为首,成天聚在一起就爱说些屎屁尿笑话,近来她每每听见,都完全笑不出来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反思过,这是不是一种“端着”?是不是像小叔他们一家一样,“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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