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就是从那天开始赌的。 他在她睡下以后出门去,和朋友喝了酒,兜里揣着赢来的钱,吹着口哨,第一次走入了一家地下赌档。 那边的牌桌上,小奇再一次亮出了主公身份的明牌,程心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玄机报,她有时怀疑,她在那天抽中了一张无法翻开的人生底牌,只能永远面朝下盖着,睁眼便是一团漆黑。 家里的境况变得只有糟与更糟,最坏一次是她初二那年,放学回到家,发现店内的水族箱被砸烂了不少,鱼儿们躺在地上,弹跳着,颤抖着,目珠越来越凸,再也跃不过龙门。 小女孩依偎在她身上,喃喃说:“这是许愿鱼。” “嗯?”她细心擦着小女孩的脸。 “大水池里的许愿鱼,红色的。” 她听懂了,小女孩说的是寺庙里饲养锦鲤的许愿池塘。 “那你要不要许愿?” “要!” “许什么愿?” “许愿阿妈买到发财。买到发财,买好吃的,不打我。” “阿妈打你?”她仔细看着她的小脸蛋,没有挨打的迹象,身上的衣服虽有点旧,但还算整洁。 “一点点打我。” “打得痛不痛?” 小女孩犹豫着点一下头,又很快摇头说:“不痛。” “阿爸呢?” “阿爸不在。” “哪天不在?” “每天都不在。” 程心田扭过头去看那个妇人,那帮大人正好将话引到她身上,老板阿海说,你别整天带那么小的妹仔到我这里来啦!妇人应,大白天的,有什么关系!家里又没其他人,我当然要把她带在身边。又有一个说,那你就安心在家带小孩!妇人嬉笑怒骂,那可不行,你想把我赶走,你们自己发财呀? 程心田将小女孩抱在怀里。 那边开始送礼物了,李玥掏出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小奇叫苦不迭,翻开看一眼,说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心田笑起来,她知道李玥这人就是如此,才不顾别人觉得好不好,一定要塞给人家她觉得最好的。泳柔与周予去取东西,迟迟未归,那个叫光耀的男生好像与小奇尤其要好,两人始终挨在一起坐着,他最后一个拿出礼物,郑重其事,引发全场起哄,小奇灿烂地笑着,一挥手臂说,众爱卿有心了,朕很是喜欢。 县一中的同学们就轮番去拍光耀的肩膀,说光耀有心了,惹得光耀气急败坏地踢这个打那个的,嘴上骂着就你们话多,可眼睛却那么明亮,快乐得像得到了最盛大的嘉奖。他送给小奇的礼物是一个mp3,程心田看清楚了那个礼物,便悄悄移开目光,假装低头看鱼,小奇在叫她,聚宝妹,程心田,你在带孩子吗?快来看我收到的礼物。 她转过头去,回应小奇一个用力的笑容。 若小奇和泳柔知道了她偷走过mp4的事情,想必就不会再搭理她了吧,还有李玥,李玥也被牵连……周予跟泳柔一块出去了,说不定她会在闲谈间将事情告诉泳柔呢? 近两个月,程心田每一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着。 那种怕,就像她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怕到了家,再看到一地的死鱼。 她怎会那样做呢?也就一念之差,阿爸那天走入赌档,是不是也因为一念之差? 小女孩挣开怀抱,踉跄着向妇人走去,抱住妇人的腿,将脸贴上去,叫着阿妈,妇人不搭理她,她便像抱着根柱子一样,自己静静地站着,站了一会儿,她又说,阿妈,饿。妇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伸出手将她往后推,嘴里说着,你乖,阿妈在研究发财,你等一等。 她无助得快要哭了,可她还什么都想不明白,只能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看看自己的小手,再抬起头,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地看看程心田。 心田站起身来,走去抱她。 她一下流起泪来,流着泪,却用力抿住嘴唇,不放声大哭,只呜呜咽咽地抽泣,她一边哭,还一边下意识地再次转身去抱住阿妈的腿,将眼泪往阿妈的裤子上抹。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无边乐趣中,除了程心田,没有谁发现,也没有谁在乎——有个小女孩正在流泪。 程心田从自己的书包中找来一早备好的塑料袋,将阿丽与香香装了进去,然后走去扯那妇人的衣袖,说阿姨,过中午饭时间了,妹妹吃了吗? 回答是极不耐烦的:晚点吃饿不死啦。 她忍无可忍了。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台上在大唱大跳《sorrysorry》,台下在大呼小叫过河拆桥,柜台边上在人鬼神佛六*合玄机,塑料袋中在一翕一合吐泡泡,拖地用的塑料水桶中只剩有些脏掉的水,除了那个抹着眼泪的小姑娘,没有谁注意到程心田捧起了那一整摞六*合*彩报,再下一秒—— 她将整摞报纸扔进了水桶里。 阳光射入永远歌厅,装着鱼儿与水的塑料袋被照得剔透如水晶,方泳柔与周予恰好踩着这束阳光进了门。 大人们回头看是谁来了,司机发现那摞报纸不翼而飞,于是一切乱了套,于是半小时后,虞一站在了永远卡啦OK的门口。 她来之前,司机吓唬人,捏着手中仅存的一张报纸,凶神恶煞地对心田说,赌博犯法?小妹妹,你知道什么是彩票?你家旁边没有彩票站?那有没有电视?你没看那奖都是在电视上开的,本港台翡翠台,哦,电视台也犯法啊? 周予说,要不,就赔给你钱。李玥也说,就是啊。说着走来拉心田,挡在心田身前。 司机说可以啊,我这一摞一千张,一张5块钱,五千块你们有没有? 阿海劝说,算了算了,她们小孩子有什么钱,叫大人来嘛。看这个校服,南岛中学的,她们学校主任我认识,我来打电话。 小奇的学生卡正丢在桌上,阿海拿过来一看,拨通电话说,啊,好像是高一6班的,对,你们来看看嘛。 虞一走入歌厅时,司机抖腿倚着收银台,阿海则在抽烟,其余大人已经散了,小孩们分成两派,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那一伙谨小慎微地挤在卡座里头静观事态发展,她们全是本地人,生怕引火上身被家长揪回去暴揍,化妆包女孩说了,她们岛中惹的事,我们一中才不背呢。(李玥当场回嘴:什么一中,县一中也算一中?不问问市一中同不同意。) 岛中的一伙则全员站着,程心田被所有人护在中间,她涂了个大红唇,花掉了,唇角晕开一片,她的眼睛也是红的,齐刘海乱糟糟,像个妆卸了一半的可怜小丑。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她:“虞老师!” 虞一简直怀疑自己自带一束追光,在这帮小孩眼中,就像个天降的救星一般华丽登场。 她对老板微笑,“禁烟的。”她用眼神示意墙上的禁烟令。 阿海掐了烟,“老师,你昨晚来过的,大家都是熟人了,谈谈嘛。这位阿兄,”他拍拍司机的肩膀,“跑送货的,小孩子把人家的货全毁了,人家跑一趟不容易,去市里拉货回来,周边几十个村一个个去送的,一趟也就挣得比油钱多点,你们总要给个交代。” 心田把报纸递给她看,那司机说,李玥说,小奇也说,一人几句,把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其实谁也说不明白,因为没人知道心田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各说各有理,李玥与小奇一口咬定大人们聚众赌博,司机则再次言之凿凿说六*合*彩压根不违法,开口就要五千块,周予质疑他,你这报纸为什么没有刊号,也没有出版单位?他答不上,又从头开始扯什么翡翠台本港台。 虞一听完,谁也没搭理,寻了一张纸巾,帮程心田擦去嘴角花了的口红。 程心田说:“老师……”话还没说出口,一滴泪就掉下来,“对不起。”泳柔站在她身旁,紧紧搂住她的肩。 虞一转过身,司机说:“怎么说嘛?老师,你长得美,给个说法啦。我也是帮庄家散货,现在东西没了,钱又收不到,我怎么交代嘛?”她明白了个中门道,帮庄家散货,十有八九也帮庄家收彩徒的赌款,南岛乡民买非法彩票,顶多也就是十块二十,这人只是个跑腿的,又不是大庄家,没人会傻到去报警砸人营生,何况小地方讲人情,公安来了,说不定还是他的把子兄弟。 若她此刻只是虞一,她会立马说几句场面话赔个不是再花几百块钱了结这件事,她知道成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有时规则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到底有没有人因为这些滑稽可笑、粗制滥造的非法小报而被害得家破甚至人亡,反正也没有发生在她眼前,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就是靠着像这样蒙住一部分良心,才得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吗? 若她此刻只是虞一,她当然会这样想,当然会像个游刃有余的大人,用大人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 但此刻,她不只是虞一,她是虞老师,她的学生在流泪,在等她评判世间公道,其实她没想过自己会做个什么“好老师”的,什么辛勤园丁,她只想在祖国的花园里乱洒肥料制造混乱。 但她的学生在流泪。 “你知道你这报纸为什么没有刊号,没有出版单位吧?你从哪里拿的报纸?” “庄家那里咯。” “庄家?不是报社书店报刊亭?你以为报纸随便谁都可以印出来卖的?你也知道大街上就有彩票站,要真合法,那些彩票站怎么都不卖六*合*彩?” “……怎么就不合法?”司机不再抖腿了,“那大家都这样在买的啊,不光是我们这里,市里也都这样,要不合法,全抓起来?你知道多少人,派出所都装不下的哦!玩一玩嘛,搞这么认真……” 看来,是他蒙住心蒙住眼在干这营生,半知半解,看见有利可图,就假装瞧不见其中风险。 见他态度不算强硬,虞一便说:“这些报纸在打印店打的,量大,一张连一角钱都不用,丢了千把张的,庄家也不见得会在意,你们跑社会的懂变通,怎么会为了这点东西撕破脸?顶多,我补贴你一点油钱,还是你想报警,让警察来帮你算算这批报纸值多少钱?” 司机再与她辩,几来几回,从头至尾,她都没说一句抱歉的话,没说是学生做错了,没赔一个笑脸。最终和解方案达成,司机拿了钱,临走前怨:“管管好这帮小孩!” 虞一笑说:“哪里管得不好?你知道这帮小孩读书多厉害?” 小孩们长出一口气。虞一捏捏心田的脸,“还化起妆来了。”程心田破涕为笑,抬手将脸擦了又擦,擦得更脏了。虞一瞧见桌上散着一堆化妆品,“怎么?大周末的,在玩化妆游戏?”她拣起其中一样拿在手里看。 化妆包女孩说:“你是岛中的老师吧?我们可不归你管。你别拿我的眼影盘!” “你这眼影盘颜色怎么这么老气?”她俯身盯她的脸,“你这手法不对,要不要老师教你?”
80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