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什么恼人的铃声在响,按掉一遍还再响一遍。 虞一从酣睡中抽出半缕神来,终于意识到响着的不是闹钟,而是电话。 她闭着眼睛接起来。 一阵天外之音传来:“喂?虞一吗?我是王主任。” “嗯?”王主任是谁? “你还在睡?你们班学生在外边闹事,在县城,就我们昨晚去那家永远歌厅,人家老板打电话来告状,你过去看看吧。” 什么县城,歌厅,这天外之音在说些什么?“主任,你搞错了,我又不是班长,又不是学习委员,你找我干嘛?”她翻身抻个懒腰,舒展开眉头,散漫地笑,“我要继续睡了,挂了哦。” “喂喂喂!你昨晚有喝那么多吗?高一6班,齐小奇,这是不是你的学生?那歌厅老板我熟,人家正经做生意的,你先去看看,要没什么事就叫家长领回去教育。” 虞一睁开了眼。 她的确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她今年不是17岁,而是27岁。 她是班主任。 这事情简直匪夷所思,要她教书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她育人,十年之前,要有人对她讲,再过十年,你会变成一帮小鬼的班主任,她一定哈哈大笑,说那好啊,我要带领全南城的青少年走上歧途,谁要敢不早恋谁就是蹉跎光阴。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电话那头主任的经还没念完:“这小孩平时学习怎么样?也不止她一个,说是好几个。搞什么?放学不回家,跑到乡下卡拉OK去玩,这届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你有带吗?不是我在带?”她赤着脚下床,推开房门,公寓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她想起了,今天是方细母亲的忌日。她这人喝多了酒就忘事,昨夜在酒桌上,说过什么听过什么,此刻统统忘了,唯独记得她坐在沙发上,方细对她说,你看,这就是生活。 半小时后,她站在一家老土的乡下歌厅门口,身旁的灯箱上糊着艳俗的海报,上边印了一个前凸后翘的剪影。 店招牌的大字上缠了好些脏兮兮的灯带,不难想象它们会在夜幕降临时闪烁起红红绿绿的廉价灯光,几个大字是:卡啦永远OK。 虞一歪着脑袋看了一阵。 哦,是永远卡啦OK。 * 若是在市里,满大街都找不到这样的店。 李玥一踏进店就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吗?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毫不配套的红色皮沙发与高低脚户外桌摆满眼前逼仄的空间,四壁贴满明星画报以遮盖因潮湿而发霉的墙面,银色灯球悬挂在角落的舞台上方,等待入夜以后旋转着散射出塑料彩片一样的碎光,旁边还配套一台常见于九十年代的卡拉OK点唱机,夜间十一点,一定有个醉酒的阿叔坐在上面,紧闭双眼面颊一颤一颤地唱方言苦情歌。 齐小奇一锤李玥的肩,“这有什么不好?白天又没人来,我们包场。阿玥,”她将脸贴近去,就快在李玥的耳边吹气了,“今天是我生日,你会唱歌给我听的吧?” 李玥骂她:“别害我起鸡皮疙瘩!唱就唱,你想听什么?姐姐唱给你听就是。” 心田特意回了市区一趟,回来时,手中带着她送给小奇与泳柔的礼物——是一对草金鱼,一尾通体红色,一尾白中混红,装在一只盛了清水的透明塑料袋中,它们在袋中悠然游着,吐着细细的泡泡,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跨越了大海。 进了歌厅,心田向老板阿叔讨要个临时安置金鱼的容器,阿叔嚼着橄榄,四处看看,然后指着店内深处的角落说,喏,只有那个。 那是一只拖地用的塑料桶。 于是,她们全蹲在地上,围着这只有些破烂的蓝色塑料桶,看水中的两尾鱼儿游来游去。 小奇说:“这桶干不干净?别委屈了我家阿丽。” 李玥蹙眉,“你家的谁?” “阿丽啊。”小奇指指红色的那尾,“这就是我家阿丽。”她再指红白色的那尾,“这是泳柔家的香香。” 李玥就差没把嫌弃二字写在脸上了。 也不知哪来的灵光乍现,起了这么两个好名字。 此刻泳柔还不知道她的金鱼已被上了户口,还未跨进歌厅的门,她便将光耀拉到一旁的巷子里去说话。“喂,你昨晚怎么回事?我打电话过去,怎么是你爸接的?” “我还没说你!今天农历廿九,是阿嫲作祭,你怎不记得?昨天晚上,你爸妈,还有细姑,全在我家。你不是号称背书大王?怎么不提醒我?” 方泳柔一拍脑门,往年她总是记着的,今年偏巧碰上小奇生日,她就忘了个精光。光耀的目光在眼前两个将他堵在巷中的女孩脸上转来转去,她顺着光耀的视线,这才发现周予就站在一旁,似乎从早些时候在学校门口集合开始,她就一直走在她身边。 反正周予早知道昨晚那事,也不怕她听去。 光耀随即又说:“算了,早知你靠不住。给你看个好东西。”他脸上得意起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盒什么东西,“飞利浦的。厉害吧?县里没卖的,我在星际的跳舞机大赛上赢的,一等奖,全岛独一个!”星际是县里唯一一家电子游戏厅。 光耀手里拿着的,是一盒崭新的mp3。 “……你要这个干嘛?你不是有一个了吗?”泳柔的眼神焦躁地闪烁起来,她盼着有一丝别的可能…… “废话,送给小奇做生日礼物啊。为了这个,我都快把星际那几台跳舞机踩烂了。你看,它这个是自带USB口的,不用另外接线……” 那一丝可能破碎掉了。 她杵在原地,用力抹掉脑海中的空白,拼命搜寻对策,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她对光耀说:“我回家一趟,她们问起,你就说我去拿点东西。” 光耀看着她转身走掉的背影,自作聪明地猜测:“拿什么?礼物啊?笨得要死,早放在书包里带着不就好了。” 周予仍走在她身旁。 她无奈地看看周予,心道早知就不告诉她自己买了什么礼物,但此刻窘迫境地中,她又有几分庆幸能有另一个知情人陪着她。 周予问:“背书大王?”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你去哪里?” “……去买礼物。” 那个99元的mp3就躺在她的书包里,它太廉价了,廉价得她无地自容。 周予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说:“那走吧。” 她们离开时,一辆载货的面包车正停在永远歌厅门口,车尾厢门弹起,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朝店里打招呼:阿海哥!货来了哦,两箱珠江,两箱开心果。这几天生意好不好啦?哦!今天还有报纸,老规矩,摆在你店里,拜托你帮我卖一点啦。 参加生日聚会的,还有几个与光耀同来的县一中的学生,都是小奇初中时的同学,他们与穿着校服、素面朝天的李玥一行人大不相同,一个个烫发化妆,红男绿女的,不是裤子破洞,就是大冬天里只穿黑丝袜打底,其中一个女孩的随身小包一打开,抖出一堆粉底口红睫毛膏,嘻嘻哈哈招呼着就要帮小奇上妆,李玥颇看不惯,坐在一旁就差没面孔朝天了,那女孩问心田化不化,心田积极配合,被涂了个烈焰红唇,气得李玥直说她缺心眼。 随后李玥一展歌喉,一首英文歌惊艳全场,化妆包女孩听了,马上不甘示弱地来了一首韩文歌,歌艺大比拼拉开帷幕,几张户外桌并起来,方光耀掏出一盒皱巴巴的三国杀,台上台下都如火如荼,李玥虽是第一次玩,但凭着优等生的头脑,飞速掌握了这游戏的诀窍,将敌营杀得七零八落,这下可好,她出尽风头,少年们的好胜心越烧越旺,心田坐在人群中,都快嗅出火药味了,只有神经大条的寿星还在乐呵,拿着手中的主公牌大喊护驾。 那个来送货的司机一进了门就像在收银台前被黏住,赖着不走了,他抱进来厚厚一摞纸张,搁在桌台上,又捻一张在手里,与老板阿叔两个人凑在一起看。 地方小,点唱机不放歌的时候,空间里谁说了句什么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司机说,阿海哥,你这里什么时候改办午托了?阿海一摆手,白天哪有人来唱歌?就给这帮小孩玩玩咯,人家书读得高,还会唱英文歌呢。你等下还有多少货要跑?司机答,多了,村里都还没去送。阿海哥,这期你买不买?我听人说哦…… 点唱机开始播放泰勒斯威夫特的《Love Story》,李玥像只矜贵的花孔雀,昂首阔步地走上去唱歌。 过了一阵,歌厅里陆续来了几个大人,也全黏在收银台前说话。内容有:我去问过仙的,你们听我说,这期买猪,15那一只。有没有那么灵哦?哪来的15?上次那报纸我看穿个洞都看不出15。啧,你别不信,不光大仙说,今早,我儿子说他昨晚做梦,梦见坐着一只大肥猪在天上飞,这叫童子梦,童子都是通灵的你们知道吧? 其中有个岁数不大的消瘦妇人,脑袋挤在人堆中,全神贯注地听,她带了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那小孩站在人群外,还没有大人们的腿高,时不时去扒拉她的腿,再一次又一次地被她轻轻推开。 小女孩向装着阿丽与香香的那只水桶走去。 程心田退出桌上的牌局,走到她身边蹲下,与她一起看桶里的金鱼,向她介绍说:“这是阿丽,这是香香。” 她问她:“那是你阿妈吗?你阿妈在做什么?” 小女孩脸上沾了未干的鼻涕,吸溜着鼻子答她:“阿妈在买发财。” 心田起身去拿纸巾帮小女孩擦脸,路过那张司机摆放纸张的桌台,顺手拿了一张看,那帮大人围在收银台讨论的,正是这张纸上的内容。 纸上蝇头小楷印得很密,散发出未干的油墨味,好几个地方都糊得压根看不清了,纸张整体只比A4纸略大一些,中间有道折缝,看来是一份报纸。 卷首也不写什么报,只写:六*合玄机。 她知道这是什么报。 有那么几年,她见过很多,那时候她还上小学,阿爸每期都买来读,有时是彩色的,有时是黑白的,他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地对着那上面的图画猜数字,最后由她一锤定音,阿爸就照着她说的去下注,有时买10块,有时买20,赢一次就翻40倍,一两年下来,居然赢多输少,阿妈说她财运好,脑子聪明,看图猜数字猜得准,她心花怒放,由衷爱上这个游戏,那些大人说的“童子梦”,她也知道是什么,她梦过,那天她一起床就跟阿爸说,她梦到家里水族店缸中的鱼全都跳得好高,跃过天上一道金灿灿的门变成了龙。阿爸于是下注买龙生肖,真就中了,50块变2000块,阿爸兴奋地抱着她跑了半条街,买了一大袋麦当劳给她吃。 所以,圣伯公庙的庙婆婶说她财运好,她坚信无疑,她永远记得梦见鲤鱼们化作龙的那天,更记得那天的麦当劳儿童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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