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与家里约好了下午回去看店,吃过午饭,她们便骑车去码头搭船。 方泳柔依然骑得很慢,被小奇与心田远远落在后头,过午,沿海公路上的车更少了,很长一段路途上,整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人。方泳柔主动与周予说了几句话,一句是:“你刚刚拍的照片,我和小奇还有心田的合照,你要是洗出来,能不能也帮我洗一张?我付钱给你。”另一句是:“你上次折的那个爱心是怎么折的?下次你教我,可不可以?”最后一句是:“……对了,你的学号是多少?” 周予诚实地回答:“0072。” 于是方泳柔再也不说话了。 周予还是不习惯坐自行车后座,她记不得路,调转方向走,于她来说就变得全然陌生,但她心中对方泳柔生出信赖,这信赖也许一早就萌生了,自她去方家的店吃饭那天,她知道了她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知道了她有个怎样的父亲,看见了她对抗欺侮的态度,她不曾像这样了解过其他的同龄人。此刻她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她还知道了她是考全岛第一的“状元小妹”,知道她阿嫲去世了,知道她有个姑姑,甚至还知道了她十二三岁时的样子,她心中的信赖再一次生长,这其中生出些别的枝节,比如她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想告诉方泳柔,城里有一家肠粉店很好吃,跟今天的米粉一样好吃。后来周予知道了,这是诉说的欲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由此开始,她与这个世界的交往,自这天起,也真正地开始了。 回程途中,在渡轮的甲板上,心田问周予:“我的脸真的很圆吗?” 周予扭头看,海风吹拂,将心田两侧的齐肩短发向后吹,露出一整张脸蛋来。 “嗯。” 心田捧住脸,俯身看海。“你今天怎么不拜神?难得去一次。” “没什么好拜的。” “是吗?你没有愿望,也没有苦恼吗?” 周予不知怎么答,也俯身去看海。她忽然明白方泳柔为什么不答她信或不信,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还未搞清楚问题到底是什么,自然也就找不见答案。 心田说:“我有向圣伯公许愿。我说,希望我——” 周予打断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心田愣住,转过脸看她,她没有回应心田的眼神。 她还没准备好。她怕她说出些隐秘的苦难,她没准备好要倾听,她怕她说了,她不知怎样回应。 心田深吸一口气,笑着说:“你说,圣伯公会显灵的吧?” 周予答:“会的。你不是已经是南岛的小孩了吗?” 船载着她们,返回海的那边,那是属于她们的世界。海上无风,万里无云,一切暗涌深埋在海底。周予心中想,举头三尺是否真有神明?亦或那只是人在挣扎之中伸出手去,盼望着能够握住的虚空呢? 人还能够去问神,也就代表着,仍没有丢掉追问这世界的勇气吧。 * 步入十一月,泳柔心中有两件头等大事,第一件是期中考。 另还有一件。 她在家翻黄历。11月4日,8日……她逐页往后翻去。 12月4日。 小奇的生日。 阿妈自房内出来,见她在翻黄历,走过来瞧,说,今天初一了啊?那这个月你阿嫲要做祭了。阿妈接过黄历去翻,嘴里念,十五、二十、二十八、二十九…… 泳柔看着阿妈瘦削的侧脸,眼睑干燥,眼下挂着疲惫的眼袋。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圣伯公庙,庙婆婶问她的话,大伯也同样问过。她盯着阿妈看了片刻,阿妈问她干嘛?她张了张口:“阿妈……”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方泳柔!”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她一听就知是谁,不耐烦地跺着地板走到窗边,嘴里说:“谁啊!” 阿妈说:“听声音好像是光耀。” 方光耀站在楼下,再叫一声:“方泳柔!下来!” 她不情愿地下了楼,随方光耀走远一些,抱起双臂,要他有事快快说来。 果然,光耀说:“小奇的生日。你记得吧?还有一个月就是小奇的生日。” 她挖苦道:“我当然记得,我又不是你,脑袋像个漏勺。” 光耀啧一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看黄历了,那天是周六。” “周六怎么了?” “你们周六一早才放学,她生日零点的时候,你们还在宿舍。” “那又怎么了?” “那我就不能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呀!”方光耀拧起眉来,泳柔看着他有点像头牛。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光耀一点头,理所当然地答:“对啊!” 泳柔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别走!”光耀拉她。“你就不想在零点的时候跟她说生日快乐?” 她停住脚步,思忖两秒,无奈答道:“……我想也没办法呀。” “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们宿舍十点半熄灯。” “你把她叫起来。” “我疯了?我又不跟她住一间宿舍。” “那你就出门去她宿舍叫她呀。只是熄灯,又没人把你绑在床上。” “要被宿管发现,就……” “就怎样?” 泳柔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若在宵禁时间出来乱晃,被发现了会怎样。 光耀见她有所动摇,更加不遗余力地劝说她:“不会被发现的!小奇跟我说过,宿管不住你们那一栋。半夜三更的,她把大门一锁就走了,跑你们那里闲逛干嘛?何况就算真的被发现,你就说是肚子疼,起来上厕所,人有三急,她还能管你拉屎放屁的。” “……我把她叫起来,然后呢?” “到时候,你先给我打电话,然后你再去把她叫起来,零点的时候,我们一起跟她说生日快乐。” 方泳柔看着堂兄热切的神情,她的心渐渐松动了。 若是那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度过她的生日零点了。 10-2 小奇是94年12月生,马上就满16周岁,泳柔比小奇晚一个月,出生那天,正正好是新年第一天,那是农历甲戌狗年最后一个月,阿妈说她是在狗年尾巴上生的,是个“小狗尾巴”,泳柔还记得幼童时候小奇追着她跑,小狗尾巴、小狗尾巴地叫她,她大喊,我是小狗尾巴,你在我前面,你是什么?你是个小狗屁股! 泳柔的名字是阿爸找算命先生起的,具体是谁她不知道,估计是在圣伯公庙附近靠神混生活的某一个,那人说要有水有木,说这孩子将来要漂洋过海,得通水性,又说木能做舟做桨、乘风破浪。小奇的名字是丽莲姐亲自起的,她掀起裹住婴儿的棉布看一看小奇的脸,说你知道阿妈使多大力气才把你生下来吗?你就是阿妈创造的奇迹。不过呢我们要谦虚,不算大奇迹,只是小奇迹。 那前后两个月里,整个方口村的新生儿只有她们两个,好像天生就要凑作堆的,差不多时间学会了走路,差不多时间学会了说话,做一样的游戏、闯一样的祸。两千零一年,她们一起上了学堂,一个考第一,一个考第二,那年跨海大桥正式通车,她们跑去看,小奇指着大桥,说看,我们就走这条路,去征服全世界!泳柔背着大大的书包急着要走,说上学要迟到了,我细姑说了,要征服世界,就要先读书。 她们从来是齐头并进的,按照相同的章程与这在她们生命中徐徐展开的世界打起交道,没有谁比谁站得更高,没有谁比谁看得更远。 直到有一天,小奇的阿爸死了。 泳柔记得清楚,两千零三年,那年她们9岁,剪头婶抱着儿子的灵牌站在厝外边哭边骂,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命硬,连自己老公都克死,你走啊,你走了就别回来,我看是你命硬,还是外边的世道磕破你的头!丽莲姐拉着小奇的手,真就一去不回头。小奇一礼拜没去上学,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那么久都没见上一面,再见面时,小奇笑嘻嘻对她说,我以后不跟你姓方了,我要跟我妈姓,我改姓齐了。 丽莲姐带着小奇搬到了县里。 那几年她总怀疑是那个礼拜里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距离村子就那么近的县城里有一方不一样的水土,在那之前,她觉得她与小奇简直像双胞胎,她看见小奇,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而在那之后,这一切变了,小奇忽然窜得好高,足足比她高大半个头,她紧赶慢赶了好几年才稍微拉近了些距离,她们不再能常常互相串门、睡在对方家里,放了学,她们就各走各路。有一天,小奇告诉她,自己来月经了。她去问细姑,细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来月经,就是女性的子宫发育成熟了,亦就是能够怀孕了。 她久久不能平静,再一年,她也来了初潮,她们的童年结束了,她忽然看清晰了小奇的模样,童年时那稚气的脸庞变成回忆里模糊的轮廓,眨一眨眼,这轮廓清晰起来,变成线条更分明流畅的少女的脸,她意识到小奇生得漂亮,眼窝深邃、瞳仁乌黑,她开始对美丑有了真正的概念。 她们也愈发显出了各自的性格,小奇比她活泼好动,比她能言善道,小奇与所有人都是好朋友,相比之下,她像个全然没有特点的人,两个人走在一起,总不断有这个班那个班的同学喊小奇的名字,小奇与这个谈笑两句,与那个打闹一番,但总是很快就停下脚步,笑着回过头来叫她。 她习惯了望着小奇,等着她回头来找她。 她习惯了望着小奇。 还有一个月,小奇就要满16周岁了。 近来,女生宿舍有个新的常谈。 阿妈带泳柔去了县里,先去一趟奇丽美发,阿妈与丽莲姐商量一番,然后叫上小奇一起,三人往集市上去。一路上,泳柔与小奇心照不宣,谁也不具体去谈此行的目的。 到了店,头家阿姐见了她们,一竿子挑下挂在最顶上的一件大红色绣花边的,说小妹仔最适合穿红色了,吓得她俩连连摇头。问那要哪件?她们选的不是白色,就是灰色,顶多是浅粉浅蓝。 谁要敢在宿舍走廊上挂出一件大红色绣花边的胸罩,准保会被整个楼层的女生调侃一个月。 也不知道是谁先神神秘秘地起了这个话头,高一年级的女生宿舍里传遍了,上高中了,再不该穿少女内衣了,要尽早地穿带钢圈的胸罩,否则“年纪轻轻就会下垂的”!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挂在走廊上的少女内衣日渐稀少,大家都开始穿文胸,尤其以城里女孩为早期代表,大家的胸前骄傲地挺拔起来。 于是,泳柔与小奇再一次同步翻开了人生的新一页,由阿妈带领着,来买内衣了。 “你们去试嘛,两个人一起去,阿姐这里就一个试衣间。有什么害羞的?都是女的。去去去。”阿妈也说:“去吧,试一试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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