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泳柔窘得很,逃也似的溜进院里,周予走在她身后,心田还在问:“谁是状元妹?” 院内几个老人围着石台冲茶,扭头一看,接连高声招呼:欸!那个谁,状元小妹,你来啦?然后彼此交头接耳一番:你不记得啦?方口村村长阿忠呀!他弟老三的女儿!今年中考,全岛第一的呀!喔唷,她大伯,就是阿忠,还在这里摆宴席,多谢圣伯公钦点,啊你没来吃啊?阿妹,过来吃杯茶呀。 泳柔羞得脸红,唯唯诺诺,与他们逐个问好,这个是表老叔,那个是三老姨,还有庙婆婶、日杂阿伯……听得周予一头雾水,还以为这全是方泳柔的亲戚,只好跟着一一点头致意。在她眼中,除了外婆,全天下的老人统统相似,都长着同一张她记不住的满是皱纹的脸。 小奇跟在后边进来,也是这个表老叔那个三老姨地招呼一通,周予问,你们是亲戚? 泳柔答不是,不算吧?可能祖上数好几代是亲戚。 那不是你们的表老叔和三老姨吗? 不是,表老叔是……方泳柔停顿,像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一摆手说,反正我们都这么喊,辈分对了就行了。 小奇说,这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可以写一本《红楼梦》。第一章,表老叔为什么叫表老叔,第二章,三老姨到底是谁的三老姨。这座岛上像我们这么大的,除了我们方泳柔,没人记得住。 泳柔辩说,没人记得住,那都是谁讲给我听的? 小奇回道,那些讲给你听的人自己都记不明白,你看你大伯和我阿嫲,每次都说得不一样。 小奇教周予与心田,你们也这么喊,你们跟着我们喊了,就是我们南岛的小孩,圣伯公就会保佑你们。 心田嘴巴甜,真就跟着喊,还与小奇一起过去找老人家们讨一杯茶喝,徒留另两人沉默地等在原地。 周予看方泳柔一眼。 还是沉默。 周予又看方泳柔一眼。 周予问:“状元小妹?”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那边厢老人家们谈个不休,还在讲:阿忠家的三弟,我没印象,叫什么名?怎么没印象?港口开饭店的呀,他家兄弟四个,训字辈的,忠义礼孝,大的叫阿忠,老三就叫阿礼咯……那个阿妹从小就会读书,他家也是怪,只有女的会读书,阿忠还有个妹妹叫阿细,读到研究生……啊那这个阿礼的老婆,是哪里人? 方泳柔好像不愿听人讲她家里的闲话,扯住周予的衣袖拉她走,两个人走远一些,上了石阶,站在殿堂檐下,泳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学生卡要周予看。 周予看那上面的一寸照,上头的女孩比之眼前的样子更年幼,大概十二三岁,小小一张巴掌脸,紧抿着唇,周予忽然想起她在花鸟市场遇见的仓鼠,是长得有几分像吗?她仔细地看。 “不是让你看这个!”泳柔伸指头把照片遮住。 “那是看什么?” “学号。” 学号是:20100281。 2010是入学年份,0281是入学排名。 “南岛县今年参加中考的学生只有九百多人,考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城里,单一间学校就有九百个考生了吧?” 殿内的香火味粗劣呛鼻,周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抬头看这些香火所供奉着的那尊铜身神像,问:“考了第一,还要谢神?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我妈说,中考前,她来问过神,神答应的。” 香火炉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十,正对着神像喃喃低语,念了一阵,忽然打开双手,手中掉出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那女人看了,大失所望,音量高了些,再次虔诚地对神喊话:圣伯公圣伯公,凡事好商量,拜托你,拜托你。 她捡起地上的东西,重复刚刚的动作,好像是再一次铩羽,愁得全然泄气,两边肩膀垂下去。另一个女人在旁边拍她的肩,宽慰她说,这是神在笑,圣伯公没说他不同意,只说他再想想! 周予小声问泳柔:“这是做什么?” “掷杯筊,就是问神。你看地上那两块木头,一面平,一面凸。摔在地上,一平一凸,就是圣杯,代表神明答好。如果两块都是凸面,就是笑杯,没有答案。两块都是平,就是败杯,神不答应。” “什么都归神说了算?” “反正,我们从小到大,家里要有什么大事,都得来问神。” “那他有没有失算的时候?” “有。他说我阿嫲的病会好,结果没有。我阿嫲死掉了。” 听了这话,周予扭过头,看见泳柔仰着面孔,倔强地与神对视着。 “所以,我不信我考第一是靠他,我只信是靠我自己。” 那对来求神的信徒互相搀扶着走出殿去,周予听见她们在说,算了,圣伯公是男的,哪里会懂我们女人的事,下次,我们去问妈祖。哎呀!小声一点,别给他听了去!然后她们就嬉笑着走了。 看来,说是信神,也不是尽信,背地里还要说神的坏话,更有甚者像方泳柔,还要当面质疑神是个骗子。 周予从未触碰过这样的世界,在她家,外婆信仰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阿爸信的是交情与利益,阿妈则独独信她自己。她与方泳柔并肩站在正殿高高的门槛外,看着来求神的人们,看着香火炉上的烟丝丝缕缕飘散去,谁也没有迈进殿里。 站了片刻,心田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你们问神吗?听说圣伯公很灵的。” 泳柔转头问:“听谁说?” 小奇也走来了,“就刚刚,庙婆婶又把你的丰功伟绩宣传了一遍。” 心田讲给周予听:“庙婆婶说,中考前,泳柔的阿妈,大伯,大伯姆,三个人来问了神九次,九次都是圣杯!果然,泳柔就成了状元妹。” 小奇笑说:“还有泳柔的大伯姆来问她儿子的成绩,连摔三次,三次全笑。” 泳柔也笑:“我记得,她很生气,回去一直说,笑笑笑,笑什么笑!然后把她儿子给骂了一顿,说他丢人,落人笑柄。” 心田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们:“刚刚庙婆婶说我面相好,将来一定会发大财。” 小奇捧住心田的脸揉来搓去,“你傻不傻?她是说你脸圆,像个聚宝盆!何况她又不是真的神婆。” “我不管,她说得肯定准。” 周予提问:“她不是神婆,那她是干嘛的?” “庙婆婶是帮人办后事,卖纸扎的。我阿妈说,她在这里,是在等生意,看谁家有病人来求神,就去攀关系。” 四个人站在殿外说小话,不知不觉就挤在一起,生怕被老人家们听见。 “表老叔呢?” “表老叔是丧葬队队长,吹唢呐的,他跟庙婆婶是一伙。” “原来他们都不是来拜神的。”心田睁大眼睛。 “当然不是,他们是来赚钱的。日杂阿伯的店就在旁边,他店里卖香烛,比村里卖贵好多!还有三老姨,三老姨是专给人看八字、当媒婆的,那些来求姻缘的,就顺便求一求媒婆……” 原来,不止要说神的坏话、质疑神的能力,还要靠神来赚钱,这庙里来去许多人,没有谁是真的上了香磕了头,就只管回家躺下等着神来关照。 心田找真正的庙公讨了香,在圣伯公像前跪下,很认真地伏低身子三次,上了香,小声与圣伯公说了些悄悄话,然后学其他信徒的样子,掷了三次杯筊。小奇问周予:“你呢?有没有事要跟圣伯公说?” 周予摇头。 除了掷杯筊,还可捧起神像前的经筒,晃出一支签来,当作圣伯公的回答。庙公翘脚坐在偏殿,帮人解签上神神鬼鬼的经文,有时执起桃木剑虚晃几下,往信徒买的平安符上喷一口香灰水,这就叫作“开光”。她们在一旁看,被人驱赶,人说你们小孩子不要乱看,小心鬼来托梦。 院内老人们将方泳柔叫过去问话,一是问你姑姑人生大事有着落没有?方泳柔说我姑姑好多人追,是她看不上。二是问你妈妈有没有要给你生个弟弟?她答不上来。老人们又看站在一旁的周予,说这个没见过的阿妹是哪里来的?哦,市里来的啊,难怪长得这样白净,你们看,脖子细细长长,脸又小,长得好像动物园里的白天鹅。说着就递花生酥给她吃。要她喝茶,她拒绝,她不想用老人们不分你我的茶杯。那个专给人说姻亲的三老姨还说她面有桃花相,“回去跟你爸妈讲,将来要出阁了,就来这里找三老姨,三老姨帮你合八字。女怕嫁错郎……” 泳柔私下与她说,你看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信神信鬼,就是结婚生小孩。这有什么值得写进杂志里的?还不如写些大城市,什么东京巴黎,香港伦敦。 周予说,又不是旅游杂志。然后问,那你信有神,信有鬼吗? 泳柔答得不笃定,也许有吧?我也不知道。 周予再问,结婚生小孩呢?你想结婚生小孩吗? 泳柔皱眉: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干嘛? 她们在圣伯公庙外吃午饭。那店称不上是店,连菜单都没有,在周予看来,只是在一处断壁残垣内支了个灶台。灶上大锅内汤头滚沸,几只塑料水桶里鲜鱼乱跳,掌勺的阿姐一见方泳柔,也是大叫:状元小妹!你带小朋友来玩呀?一人一碗,好不好?一定给你下足料。 看来状元小妹的名头,在这岛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方泳柔难为情得埋头拼命擦桌子。 周予瞥见断壁后头有人在杀鱼,食客络绎不绝,阿姐的大勺一起一落再起再落,泼下一碗碗热汤。很快四只大碗端上桌,是米粉,鲜味扑鼻,乳白的汤,顶上一片罗勒叶,还有一堆形状各异的配料,周予拿筷子去挑,问这是什么? 小奇说,是鱼肠。这是鱼肠米粉,在我们这里最出名了!她故意说得大声,讨掌勺阿姐高兴。 周予又挑一筷子,那这个呢? 鱼肝。 方泳柔看出她犹豫,问,你不吃内脏? 于是伸筷子过来,将那些她不吃的东西都一一挑走,又把自己碗里的鱼丸换给她。 没有鱼肠的鱼肠米粉味道很好,只是方才在庙里吃了太多花生酥,她只吃半碗就歇下筷子,状元小妹遂吓唬她,圣伯公在看,浪费粮食会遭报应!她平静地应,你刚刚在里头,不是说你不信他?堵得状元小妹说不出话来。 因庙婆婶赐名,心田得了新外号叫聚宝妹,她倒乐意,老人们说她个子小,又说她脸肥嘟嘟,她脾气好,怎样说她都不恼。 掌勺阿姐边捞米粉边与她们谈天,说吃啊!多吃一点。人不吃饱,愿望哪会成真? 小奇小声告诉她们,这话,她跟客人说了有十年了。 阿姐的耳朵灵,马上接话说,我这是至理名言,说一百年也不过时。你们多来庙里转转,就知道人是怎样活下去。一哭二闹三磕头的,只要还吃得下饭,就还能活下去,还能等到神明来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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