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不撒手,阿嫲一把将奶茶抢了去,她只得牢牢盯住吸管看。就一…… 好大一口。 “哪有你这样的!”她抢回来。 阿嫲嚼着奶茶里头的珍珠小料,站起身往厨房去,嘴里哼起《在水一方》,将此作为她的胜利曲调。 “活一时就要快活一时嘛,这不许那不许的,我看还是马上死了算了。对了,你上次电话里说要那个照相机,我给你找出来充好电了,在电话机旁边,你去看看。” 周予走到座机旁,果然找到那台她儿时熟悉的富士傻瓜相机,两千年左右的款式,已很老了。社团师兄让她带一台相机去学校,她在家里那些新鲜玩意中东挑西选,忽然想起这么一位老朋友。 对她来说,物不如旧,愈熟悉,便愈好。 外婆的抽油烟机响了。周予在钢琴前坐下,揭开遮尘布,弹了一首《生日快乐》。 抽油烟机震颤轰鸣,将乐曲声盖得不甚明晰,反令她觉得轻松。 8-3 黄历上写庚寅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理发。 大伯瞪着通红的眼泣诉一个上午,来回唠叨这些年几多不易,为弟妹付出几多心血,阿爸不善言说,无话安慰,只有抽烟,日头越升越高,乡里乡亲行来踏往,怕人经过瞧见,只好把大伯劝上楼来,见泳柔躲在二楼,就拿一张五元钞票打发她:“去,找剪头婶,把你头发剪一剪,前面这么长,真像乞丐婆!” 像什么乞丐婆?这年头,哪有年轻女孩不留刘海? 当然这时不宜顶嘴,泳柔领了钱去,临走大伯还嘱咐她:“今天九月节,路过大伯家,记得给阿公阿嫲上香!你大伯姆今早煮了鸡和鱼,你去那边吃午饭。”边讲边用粗糙肥大的指节搓搓眼窝。 她出了门,自家房子后头小道三拐四拐就到了剪头婶家,婶是阿爸那一辈的称呼,她这一辈该叫老姨,但她不叫,她跟着小奇叫阿嫲。 剪头婶就是小奇的奶奶,也就是丽莲姐那死鬼老公的妈。 泳柔听大人讲过,小奇的父亲家几代都是理发匠,周边脚程以内几个村子,独此一家做这手艺,父传子传孙,儿子学理发,儿媳学挽面,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什么都不必学。单传到小奇的阿公这一代,剪头婶中年丧夫,她执起丈夫的剪子,做了这一脉祖辈以来第一个女理发匠。 手艺是往日偷学的,老辈人有点手艺,都讲究传男不传女。 剪头婶的理发店是用老厝半边厅堂改的,窄窄一间,铝框玻璃门旧得发黑,春联贴了好几对,全旧得缺角少字,踏进去,是邦邦硬的水泥地。小奇的弟弟大野搬个小桌板在店门口吃午饭,他上初中了,功课不好,模样总有些畏缩。泳柔在理发椅上坐下,阿嫲帮她披上围布,扭头冲店门外骂骂咧咧:“你筷子插在饭上做什么?拜死人啊!”回过头来又对她温柔似水:“前面剪一点点哦,阿嫲给你剪得精神一点,不遮眼,念书才清爽。”再扭过头去骂:“鱼不要翻哦!阿嫲今天吃斋,你把肉都吃掉,不许浪费!” 南方沿海信鬼神,饭桌上讲究多,像筷子不能插在米饭里,那是死人饭。还有逢年过节,吃鱼不能翻鱼身,靠海吃海的地方,翻身如翻船,是大忌讳。 阿嫲细眯起眼,凑近来剪,泳柔觉得奇怪,便问:“阿嫲,你看不清吗?眼睛不舒服?”大野在外头喊:“老花眼了啦!”阿嫲一口否认:“别乱讲!清楚得很!” 若是老花眼,怎是要凑近来看?阿嫲眨眨眼皮,又恢复常态,一双枯手自如来去,还嘻嘻笑着问她:“要不要阿嫲也给你挽一下面?出过花园了,可以挽面了。对嘛!阿嫲记得你跟小奇是同一年生,虚岁十六了。怕疼啊?也是,你们现在好了,女子也有书好读,虚岁十六,离嫁人还远着哩!不急挽面。小奇在学校好吗?书读得好吗?唉,九月节,连柱香都不回来上!都是她那个无情义的阿母教的……”话到这里,就进入义愤填膺环节,泳柔通常是闭眼静静听讲,可今天她有心事,在阿嫲的碎碎念间,总算找到缝隙插嘴:“阿嫲,你知不知道我细姑的事?”“你细姑?知道啊,最近跟你伯吵架嘛,女孩子家家生了副反骨……”“不是这个,我是说,细姑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小时候就是不讲话,也不跟村里小孩玩,每天抱着书看,小小年纪就搞两个厚瓶底戴脸上……谁想到她有出息,真给她考上好大学,不用回来做渔民,也不用做渔民的老婆。这样一讲,你大伯不容易哦,年纪轻轻就养弟妹……”“也不是这个!”泳柔干脆直说:“我细姑出生那一年,是不是……被我阿公扔掉了?” “哦……你讲这个啊。”阿嫲声音不那么洪亮了,“那个时候穷嘛,也不稀奇,那么多个,怎么养得起,不过你阿公确实是心狠,男人的心硬,要不是你阿嫲大哭大闹非要去找……来,好了,阿嫲拿镜子给你照。”镜子是一面塑料圆镜,放在桌上,高度不对,要拿近了才能照见,一拿近,泳柔吓得大叫一声,顿时觉得额前凉风阵阵,本来些微盖住眉毛的刘海被剪得简直就像草地只剩草皮,短短一截刚过额顶,平齐一溜,像个傻瓜。 “怎么?不喜欢啊?不会呀,多精神。你爸爸给你多少钱?阿嫲收你三块就好,剩下的你去买糖吃。”阿嫲根本不理她的震撼,利利索索地解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绑带,抖一抖围布上的碎发,转身一看,大跨步走到门口,一扯桌上垫骨头的小报,连迭声怨:“哎哟!你拿什么不好!这是最新一期六*合*彩报!阿嫲还要看!” 泳柔无可奈何,抬手捂住自己光溜溜的半截额头,还是将5元钱塞在收银罐底下,走出店门,一低头就收获大野表情夸张的无声嘲笑,阿嫲只顾钻研手里的报纸,还塞到泳柔眼皮底下要她看:“阿柔,你帮我看看,你脑子聪明,你看这张图,代表什么数字?今晚就开奖,我还没买咧!” 大野拿筷子敲碗:“阿嫲,今天九月节,你还玩赌博,吃斋的修行都败掉了!” “你晓得什么?佛祖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身小财,心情好了还会显灵保佑我中个特码咧!” 泳柔一看,印制模糊的非法小报上一副小小黑白图画。阿嫲说:“你看,一棵树,三只鸡,是买13,还是买31?” “那怎么不买属相鸡?” “对哦!对哦!属相鸡……那是5,17,29,41……三只鸡,会不会是买第三个,那就是29咯?” 泳柔又问:“那一棵树怎么解?树上两只鸡,地上一只鸡,由高到低,是21。” “也有道理,也有道理……”阿嫲念念有声,使唤大野:“阿野,你去给阿嫲拿支笔,把你阿柔姐讲的都记下来。” “阿嫲,你再看这棵树,左边三杈树枝,右边四杈,加起来是7,还是34?” “那这下难了,这么多种可能……” “所以嘛,”泳柔接过报纸,“不管他开哪个数字,用结果推过程,总能找到个解释。佛祖听说你信这种非法报纸,都会被你气死!” 阿嫲当然也知这荒谬,自己被逗得直笑,拍打着她的手臂讲:“佛祖都成佛了,不会死啦!你们这些小孩,书读得多,反而无趣!过日子总要有点念想,阿嫲一次才买5块钱,输不成穷光蛋!你中午去哪家吃饭?去你大伯家?要不要在这里吃一点?” (作者注:如看不懂本段内容,请看作者的话。) 泳柔顶着滑稽的新发型告别了阿嫲的理发店,没有直往大伯家去,而是穿过村子,走过装着大喇叭的村公所,走过塌掉的旧宗祠,走过一幢又一幢高不过三层的村屋,一直走到望见了村子背面的海岸线,海岸线向北弯折,从地图上看,小岛恰是在此处凸出来一个角,角的尖尖处有一个“海之角观景台”,还立了一座白色灯塔,站在方口村的边缘看,灯塔并不巍峨,太远了,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灯塔对于方口村的孩童们来说,就是童年冒险的最远方。 她沿着海岸线往海之角的方向走,天光刺得眼睛半闭,晒得脚背发暖,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前方远远迎面走来一个谁,无需看清,她就张口喊:“姑!吃饭了!” 对方脚步放缓,她踩着拖鞋飞奔而去,一下紧紧拥住,伏在平静的肩头,说:“姑,你还有我。” “说什么?”方细摸摸她的头发。 “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不会把你丢掉。” 方细失笑,“你就算想,准备怎么把我丢掉?走,吃饭去。” 方泳柔松手,转而挽住方细的胳膊,“姑,你想吃什么?我有攒钱,我给你买。不然,我们去圣伯公庙那边吃鱼肠米粉,还是去妈祖宫,妈祖宫旁边有个阿婶卖蚝仔烙。” “妈祖盯着烙的会比较好吃吗?想吃蚝仔烙,回家找你爸不就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嘛?我们去县里走一走,去光耀他们学校门口买手抓饼和炸鸡柳。” 方细发现了泳柔的新发型,拿手指拨一拨那短得可怜的刘海,“谁给你剪的?剪头婶吗?”泳柔这才记起这桩窘迫,连忙腾手来捂额头,细姑说:“很可爱嘛。”细姑惯用温柔的口吻来调戏她。“走吧,你大伯姆今天拜神,做了一大桌,需要你去帮忙消灭。顺便,去给我爸我妈上柱香。” 姑侄二人挽着手,走在晴好的海边,方泳柔偷偷侧眼去瞧,细姑的面庞如无风时的海面,无波无澜,什么心事都没有写。 他要把你丢掉,你干嘛还去给他上香?她想问,但又知有些事情是决不能问的,只能等待时间回答。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不怕我已经走了,害你走到海之角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你的包还在我手上!你要是害我白走一趟,我就拿包做人质,向你要一百万赎金!” “一百万就够了?也不是很天价嘛。” 泳柔吃惊地问:“一百万还不天价?” “也是,对你这小孩子家家来说,一百万就是天价了,就像村里那些小屁孩,还真以为海之角就是天涯海角。” “你还不是从小屁孩变成大人的?年纪轻轻口出狂言!” “那可不一样,有些人生下来就知道,海的那边一定有别的陆地,这座破岛不是全世界,有些事情,它说了不算。” 泳柔向海之角的方向望去,“广州是不是往这个方向?” “广州在西边。海之角朝北,”方细抬手指向灯塔,“往上走,出了广东就是福建,再往上是江浙,上海,然后就是山东半岛,东三省。方泳柔同学,世界很大,你记得要去看看。” “好,我一定去看,去看看这个世界——”泳柔提起一口气,向灯塔呼喊:“到底是谁说了算!” “反正不是土地公,也不是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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