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积极一点, 他能开心的。他现在也不缺别的,就缺小辈的挂心与爱敬。” 她谆谆教诲、汲汲营营, 把麻烦人的事说得再轻巧不过,薄苏呼吸微滞,缺氧的感觉又隐隐袭来。 谢长嫣不知道,还在继续布置任务。 她接着又发了一份文档,叮嘱:“你找时间看一下名单,这是下个月你外公寿宴拟邀请的人,多数都是你见过的,只有少数几个是刚冒头的北城新贵,资料都附在后面了,你看一看,心里有个数。” 薄苏颤抖的手悬停于键盘之上,许久之后,才缓缓地打下一个“好”字。 打完才发现,她手已经抖得不行了。 她咬唇,努力镇定,用左手把微信界面后置,申报材料的文档前置,试图继续张贴免冠照。 免冠照要粘贴在固定的表格内,她需要手动调整。 可她手一直抖,一直抖,根本无法用鼠标精准地放置。 好像越努力,越想做好,越偏离正确的轨迹。 最后,干脆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薄苏忽然泄了力气,松开了鼠标,放过了自己。 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要做这些事? 她脑海里久违地又响起了这句质问。 像是一条没有限长的钓线,坠入深海,钩沉起无数的过往。 那些本已经模糊的、淡忘的前尘。 她又听到了谢亭先的那一句:“既然已经回到谢家了,就把身上那些小门小户带出来的坏毛病都改了吧。长嫣,好好教教。” 又听到谢长业的那一句长长叹息:“你给你妈争点气好吗?” 又看到了谢长嫣那一张总是疲惫、却也总有期待、总有骄傲的面容。 她轻轻拍在她肩头上的手,总如山一般得沉。 她无法不背负、不低头、不弯腰。 她想起无数个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突然想吐的瞬间,想起无数个悬梁刺股、游走赛台,突然头脑宕机,茫然若失的瞬间,想起无数个满心惶然,像站在废墟之中,却还要高歌热舞的日日夜夜。 那时候,她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 她闭上眼,就会听见自己那一声“不认识”,就会看到姜妤笙那张一瞬煞白的脸,就会看到她在哭,在后退,在消失…… 然后,她心里好像也有一个小人,一直在哭,没日没夜。 是她自己。 她常常会在忙碌中突然停下,问自己:薄苏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你为什么要应付这些人? 有什么意义?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北城找到鹭城,从鹭城找到禾城,从禾城找到山城,转山转水,竟一点姜妤笙的消息都没有。 她到底怎么了? 她到底去哪儿了? 她在做一个好孩子、好女儿和做薄苏自己、姜妤笙的薄苏之间反复横跳、无限摇摆。 终于有一天,她在大雪里撞到过的那一只手开始剧痛,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 她集中不了精神做任何事、可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做一个废物、做一个没用的人了。 她放任自己发呆、放纵自己泪流、放纵自己想姜妤笙,想到地老天荒。 她不知道自己旷了多少天的课,也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吞服过量的安眠药了。 只记得醒来的那一天,她看到谢长嫣趴在她病床边,那一年去澎岛接她时的满头黑发,突然都变成了斑白。 她突然泪如雨下。 知道了,她此生无法尽兴地活,也不可能任性地死了。 她吃了很多很多的药,忘了很多很多的痛,也忘了很多很多的年少轻狂。 她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规训,接受了这个社会运行的法则,接受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波澜不惊、无悲无喜地在过的。 爱而不得是人生常态。 那就只求再见一面、只要平安。 她在废墟上重建世界。 完成新的自洽。 不死不活多年。 直到姜妤笙的出现、澎岛的风浪,又让她想起来—— 原来,心脏是会跳动的。 原来,花开花落、潮涨潮退,是会有声音的。 人是可以真实地、敏锐地、有悲有喜、有爱有欲地活着的。 她望见暗下来的电脑屏幕里,有一张陌生的人脸。 那脸,苍白似死去多年,从墓碑上截取的定格照片。 她低下头望向自己依旧在颤抖的手,怔怔地,握起,松开。 空落落的。 * 三天后,因为和徐意初搭档的一个新人主持高反严重,无法正常主持节目,薄苏临时顶替她,去往勒城,和徐意初搭班主持一场非公开的特别慰问演出。 勒城是边陲地区,地广人稀,有旷野千里,繁星点点,芳草萋萋,风吹过,碧波如浪。 “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台上的歌手在深情低唱,台下的观众们也忍不住动情,轻声合唱。 薄苏听得出神。 徐意初忽然叫她:“薄老师?” 薄苏侧目,徐意初欲言又止点点眼下示意。 薄苏抬左手去抚,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她抽纸巾轻拭,强作欢颜:“有点被触动到了。” 徐意初失笑,由衷:“我没想到薄老师你这么感性。” 共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薄苏提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一直以为她是高岭之花,心如止水。 没想到,好像也是有故事的人? 薄苏笑了笑,没做辩解。 她无法告诉她,她想起了十七岁那一年,满天星斗下,她也听过一次这首歌。 那一年澎岛在沙滩旁的音乐广场举办小型的音乐节,临时涌进了许多歌手,围观者众多。 姜妤笙吃过晚饭后,照例拉着她去海滩上散步,无意中凑了一场热闹。 人头攒动的广场下,海沙闪烁着若隐若现的金光,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近、退后,留下一条又一条反复刷新的潮湿海岸线。 她们迎着海风,沿着海岸线,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 无比清晰地,有歌,一首接一首地顺着海风传来。 姜妤笙嘟囔:“怎么都是我没听过的。” 薄苏勾唇,淡声:“蹭的还要挑?” 姜妤笙不好意思地笑,但还是娇气地嘟了嘟嘴。 薄苏眼底笑意加深。 后来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远远地,终于有她们都熟悉的歌声飘来:“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姜妤笙终于开心了,轻声跟唱着,转过了身,面对着薄苏,倒退着走。 薄苏伸出了手,姜妤笙牵住了。 她杏眼弯弯,似天真,又似脉脉,一派快乐。 薄苏不动声色地沿着她踩过的足迹往前走。 一步一步,陪着她往夜色深处走去,做她快乐的底气、天真的依托。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这一生都不会走散的。 * 演出活动束后的第二天,大家自行活动,徐意初和管青都回北城了,薄苏独自一人,在勒城多留了一天。 勒城素有佛教圣地之称,她还是习惯性地想参拜。 驱车百里,她在正午抵达宝刹。 宝刹隐于悬崖之上,古木参天,青烟缭绕中,菩萨捻珠而坐,庄严慈悲。 薄苏驻足仰望,屈膝跪地,双手合十。 长久的凝望中,她第一次发现,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要求何事。 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不如愿? 菩萨问她,她问自己。 耳畔倏忽间响起姜妤笙的那一句:“求人不如求己。” 像一记迟到的晨钟,敲打在她的心头。 振聋发聩。 她醒悟,菩萨也帮不了她了。 她谦卑叩首,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殿。 隔天,她回到北城,母亲告诉她,谢长业的妻子贺音,她舅妈,突发气胸,要住院几天,让她得空前去探病。 作为小辈,礼数上,她不得不去。 第三日,贺音手术后转回vip病房,她便约了谢长嫣与她一同前去。 似是去得不巧,病房里充满了说笑声,西装革履、衣香鬓影,在病床旁围了一圈。 贺音脸色苍白地陪着说笑,谢长业坐在沙发上,正泡着茶招呼大家闲坐。 疗养之所,也变成了交际场。 薄苏把右手背到身后,端起一个合宜的浅笑,说言不由衷的话、做心不在焉的事。 探病结束后,她和谢长嫣一起坐电梯去地库取车。 电梯里,谢长嫣打量着轿厢壁面清晰的镜像,半晌,关心她:“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薄苏淡淡:“没有。” 谢长嫣蹙眉:“我怎么看你瘦了好多,精神气也不太好?” “可能没休息好吧。”薄苏轻描淡写。 谢长嫣将信将疑,沉默了好几秒,才问:“你最近有定期去林医生那边复诊吗?” 林医生是当年谢长嫣给薄苏找的心理医生,专业素养过硬,口风极紧,许多公众人物都曾在那里就诊过。 前几年,薄苏一直定期在那边复诊的。 薄苏应:“没有。” “抽个时间去一下?”谢长嫣语气并不强硬。 她知道,薄苏不喜欢去,也更宁愿把薄苏当成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来看。 薄苏敷衍:“嗯。” 心底里却一天比一天清楚,此病无医,唯有自治。 那天回去后,她就病了。 不知道是急性肠胃炎,还是旧病复发,心理问题引发的躯体化症状,她趴在马桶旁吐到天旋地转,一直到胆汁都吐不出来了,才在马桶旁蜷缩着坐下,放纵自己,无声泪流,全身发抖。 不记得是怎么样了,她吃了肠胃药和安眠药,睡到天昏地暗。 无知无觉中,她又做梦了,又梦到了姜妤笙。这一次,姜妤笙不是在人潮中后退,她站在波涛汹涌的巨轮甲板上,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问她:“是姐姐对吗?” 薄苏张不开口否认。 姜妤笙露出了然的、失望的神色。 天降雷火,姜妤笙独自后退,再后退,每退一步,甲板上便开裂出一条深深浅浅的罅隙。 暗蓝色的海水自罅隙中漫上,一点一点吞没了姜妤笙。 姜妤笙安之若素。她在笑,也在哭。 薄苏心胆俱裂。 她发疯了一样拼命地往前游,想抓住她,想告诉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走,你不要哭,可却只是被浪越推越远,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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