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人身上,竟若春花,完全不似凛冬景致。 瞿姜约莫是谅我近日喝药用饭都很是规矩,也不耍小聪明“偷工减料”,大夫提过后,我连糖都没再偷偷加,便没硬拦着不让我下车,甚至直接喊车夫停下车来。 我在车上按捺不住地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暖了暖,之后便像个小孩子一样,将披风的兜帽一罩,跳下了马车。 我在外头转了几个圈后,瞿姜才撑着把伞来到我近前。 她轻轻地拉住我的披风,“雪这么大,打把伞。” 我摆摆手,很是豪迈地道:“不用,我就喜欢淋着。”说完,便闭上眼睛仰面朝天,张开双臂去迎接落雪。 瞿姜放我下来,已经是退让至底线了。我还想淋雪,自然不会得逞。且我伤还未好,受了寒容易骨头痛。她便颇有技巧性地用力一拉我的披风,直接把我笼在了伞下——更为准确地说,是笼在了她的怀中。 我被她半抱着,她的手臂更是紧贴着我受伤的左臂,想要借此替我的伤口挡挡风。 她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道:“淋湿了,会着凉,然后半夜三更又该痛到睡不着了。” “那……”我突然有些腿软,也妥协了,“不淋了。我就这样看一会就好。” 我其实一直在等瞿姜主动开口问我大婚当晚的事情,可是她就像是当作没有大婚过一样。 诚然,什么都不说的,才是瞿姜。 她不是沉不住气、行为毫无章法的陆珷玞,也不是忍了一半但是到最后忍无可忍便随着心性“胡来”的我。 我见过许多的人,边境风沙里的,遥远史册上的,若要给所有沉着的人论资排辈,瞿姜绝对是第一。 她是我见过最能“藏事”的人。 她想要办成什么事,非得有绝对的把握才会行动。 比如推行新税令,她暗中将一切可能存在的阻力都一一清扫后,才透露出一点风声。且在正式颁布之前,只有老丞相闻得半句,其余朝臣一概不知,于是便无人来得及从中牟利。新税令面世,字斟句酌,无可挑剔,即使有利益被触动的个别人想要反对,也根本没得空子钻。 再比如灭了陆吾国,她想了这许久,也都是迎战而没有主动出兵,正是因为她看得清楚,陆吾国还没有那样不中用。朝中的正气未散,百姓的忠心犹在。这样的国家,即使是打过去了,有很难真正“打服”。 瞿姜从来不怕等不起,只怕输得难看。 或许这也是她这次关于我逃婚之事,半个字也没有提的原因。 嗯,我稍微脸大一些地觉着,她不怕等不起我主动认错,只怕再掐着时机提这事,也无法妥善解决,还会将我们二人之间好不容易转圜的关系闹得更僵。 我看了半个多时辰的雪,她也就半抱着我半个多时辰。 中途我觉得她一直站得这么板正,可能累得慌,但要让她回车里,更是不可能。若叫人原地搭个棚,显得太过事多,且完全不是我们二人的行事风格。 便拽了拽她的袖子,微微往回偏了一点头,道:“顾菟,你要是累,也可以靠着我。” 瞿姜没做声,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我肩背处的旧伤,很轻很轻地将下巴靠在我的小半边肩膀上。 我其实没有觉察到任何来自她的重量,但是莫名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不是压力,而是暖意。 瞿姜从不靠着别的什么人的,现在要加上——除了我。 回宫之后,外头雪小了许多。 说是雪,其实是冰渣子。 瞿姜亲自动手,煮了碗饺子给我吃。 她端着来的时候,罕见地有些脸红:“我只会煮饺子。” 我道:“没事,我连煮饺子都不会。” 瞿姜立马道:“你若是想要吃什么,让御膳房那边准备着就是。要是不喜欢吃饺子……” “不用,我就爱吃这个。”我连忙接过饺子,还抬起手臂护着我的碗,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很喜欢吃饺子的。” 这是实话,因为师父很会做菜,除了饺子之外,她什么都会做。冬日里总是要吃那么一两次饺子的,每到这时,师父就会下山给我带一些。 我吃到饺子的时候最少,也最为珍视。 我对于美食之绝的形容词一向贫瘠,只能说这个饺子很不一样,并非是皮薄肉馅厚,而是恰到好处,一口一个,唇齿余香。 把心中所感稍微修饰组织了一下,说给瞿姜听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她说的只会“煮”饺子,是指的整个过程,从擀面团开始一直到捞饺子出锅。 瞿姜道:“你若是喜欢,今年年节,也做给你吃。” 我虽知大概率在今年年节之前,我已经伺机离开了,但是吃人嘴软,我也不希望她难过,便一口应承下来:“好,那到时候我也去给你打下手。” “你方才不是说你厨艺不佳?” “是,但是我会烧柴。” “……劳驾。” ----
第48章 严雪(二) 我本以为在军中大夫的照看下,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是谁知回宫不久,竟然又开始高烧。 病来如山倒,我整个人几乎没有了气息,躺在床榻上,动动手指头都难。 太医院院正章太医看过后,得出的结论和白胡子老头并无两样。都说我这是中了蛊术,但是蛊已经驱出来,按理说不会有问题。又说其他的病并不是复发,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注意调理,一直没有好。 我从章太医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我认认真真地自我反思了一下,确实,我之前确实没有按照太医院开的方子,一五一十地做到。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应付了事,有的时候我甚至都懒得应付,药虽然照喝不误,甚至多是一口闷,但是心中的忧虑却无一日放下了。 而那方子上最顶上头写的就是:切忌忧虑。 可是我觉得这也是事出有因,之前我每天闭上眼睛就是边境两军对垒的情形,哪里会有心情好好调养? 章太医给我开了方子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要我注意修养的话,和过往不同的是,章太医这次的话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在里面。 “将军若是日后还想要为国征战,此番务必听老朽一劝,心中莫要再记挂太多,忧思绝对不宜过重,否则怕是……” “不能再上战场?” “不能享有,常人之寿。”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我这伤若是不好好调养,会短命。 “不知章太医大人是否听说过,我身负远古凤凰的血脉之力?”我第一次听人和我谈及寿命问题,心中说不慌,那都是假的。 章太医点头,道:“上次大将军不慎从城楼下跌下,若无血脉之力相庇佑,哪里还有今日?” 我道:“那血脉之力,可否修复我过往之伤?” “自然是不能的。” “为何?” 章太医摆摆手,道:“将军需要知道,血脉之力的存在,是远古神兽为了报答特定之人的恩情。将军上战场,想做的是还天下以安宁,这是救世。这报恩是报恩,救世是救世。报恩只于一脉相传,自然不能用于救世。” 我问道:“也就是说,我自己受的伤,血脉之力可以护着我。而我为除我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受的伤,则不行?” 章太医道:“将军聪颖,正是此理。” 这么一看,这血脉之力还真是有原则啊。 可是凡事总有例外,我继续问道:“若是我视一人如若自己,甚至更胜自己,那我为她受的伤,可否因血脉之力而得到缓和?” 章太医笑着道:“将军,天底下,没有人真的能胜过自身。” 我道:“可是,总会有心甘情愿的以身相护。” 章太医道:“这个心甘情愿,是不是一厢情愿呢?” 我被问住了。 不说我替瞿姜受伤,她会怎样想。若是瞿姜认为替我受伤是为了我好,我必然是要生气的。 章太医看着我,道:“将军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笑着叹了口气,“那这血脉之力要来何用?” 章太医道:“只要享有传承之人,不存济世之心,哪怕山崩海裂,也能够独善其身、安然无恙。” 我点点头:“受教了,多谢章太医大人。” “将军客气。” 章太医为我去端药来,我靠在床头越想越不对。 千百年前,神兽愿意将部分神力以血脉形式传给有恩之人,其缘由就是那些人并没有为独善其身而避世不出。 若是失去了济世之心,岂不是辜负了得到血脉之力传承的先祖? 我总觉得这血脉之力不可能于济世之举毫无助益,但是事实却是,我因私事伤神从城楼上跌下毫发无伤,但是因为国事在战地负伤却迟迟不好。 我揉了揉眼睛,其中应有关窍,只是我未发现。 我躺了这快一日,见其间瞿姜一次也没来过,便问起章太医,“陛下今日可是事务繁忙?” 章太医犹豫了很久方才道:“是。” 我感觉他似乎有事情瞒着我,立马严肃起来,“到底怎么了?可是陛下身体不适?” 章太医有些为难了许久,方才道:“是,陛下身体有些不大好。” 我道:“和我有关?” 章太医叹了口气,点点头,“大将军莫要同旁人道起,老朽以为,那蛊术是施在陆吾国将士们的骨血中的,陛下和大将军在战事中难免沾染。” 我道:“可是我体内的蛊之前不是被驱出来了?” 章太医道:“蛊确实已经驱出,但是毒并未解。” 我道:“那陛下那边?” 章太医道:“这是一种很邪门的蛊术,老朽也只在书上看过。说是中蛊者的亲近之人,也会受到影响。” 我问道:“何为亲近?” “帝后殿下。”章太医道:“因为大将军似乎不愿,所以陛下便传令不让我们以此相称。” 差点忘了,我逃了洞房花烛夜,但是亲还是成了。 章太医说他必然能够找到解法,让我放心。 但是我如何能够放心? 成亲之时,我们对这皇天后土起过誓,跪过列祖列宗结下契,约定了生生世世,也是不能更亲近了。 这要想改,也是难。 怪我。 怪我当初不够坚定,怪我其实还是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以她枕边人的身份,葬身疆场。 葬身未成,故而烦忧。 在我为难之际,白于渊来了。 这次他手里捧着的,并不是披风,也不是绣样,而是解药。 “半夏,这是师父当年留给我的,可是我一直没能用上,只此一份,现今给你,也算全你我兄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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