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没事了。” 君卿曾说,我长了一张很容易便可破人心房的脸,他形容的词是灵动,无邪,但我不能苟同,因在我两干很多事情的时候我都自觉贼眉,鼠眼。但君卿说他看不出来,对于这一点我很诧异,君卿解释说:“世人看到的,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他们自己想看到的,要承认眼见为假,往往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还要否定自身,人们都想过得顺遂平安,因此才有难能糊涂……” 我听不大懂,但在那之后便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以身做戏,并摸索出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过。 我骗过师姐很多次,在雪域山庄,知道不能表现得太温驯,要有一点点反抗,而什么时候反抗,什么时候示弱,我掐得准之又准,偶尔被她识破也无伤大雅,因知道她喜欢,哪怕她明知我们只是逢场作戏。 这一场大哭却始料未及,原本以为可以控制住,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想到阿莹泛着盈盈泪光的脸,要去捡回她的玉佩,而我独自沉在黑暗里握紧她的令牌给自己打气,那是示弱,却没有人看得见。 我挣扎着脱离她的怀抱,手脚并用,破罐子破摔,顾不得什么伤,何况已感觉不到痛,我用力推她,想叫她滚开,但一张口就是失控的抽泣,发出的含混字音连自己也听不清楚。拳头胡乱砸在她身上,她腾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禁锢在身后,另一手搂住我将我紧紧按在怀里。 柔软的触感贴在额头,眉心,眼角。 “花花,看着我。” 我浑身僵住,忘记了反抗,愣愣看着她,才发现这是她原本的样子,没有人皮面具,没有伪装,那双一贯冷冽的凤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然而不等我看清,那些复杂难辨的东西又忽然褪去,她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有淡淡促狭意味:“头一回看你哭成这样。” 她的手指轻拂过我潮湿的眼睫,又蹭一蹭脸颊,像安抚一只小动物。 我抿了抿嘴,抬起袖子擦干脸上泪痕,偏头不看她。 “还疼吗?”她轻声问,伸手想看看我的伤,却又忽然顿住,慢慢收了回去。 我摇摇头,其实本来也没有很疼,一开始就只是装给她看而已,被她捏住的时候也是害怕多一些。 “好了,今天折腾够了,我送你回去。”她俯身抱起我。 “可是阿莹怎么办?”我抓住她衣袖。 师姐大步踏出门,外面已是暮色初起,沿着长廊行走,夕阳的余晖斜照在我们身上。前方迎面走来一名侍女,我认出来,是苏剑知的人。 “公子留步。” “什么事?”师姐淡淡道。 “家主吩咐,若公子出来,便请公子移步莲园。”侍女柔声道。 师姐不置可否,脚下一转,目不斜视擦过她往前走,冷声道:“送你们阿莹小姐回去。”
第四十八章 半个时辰后,我揉着眼睛被师姐抱回房,她将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转身便要走。 我赶紧拉住她衣襟:“你方才用了那么大力打了阿莹一掌,她不会有事吧?”想了想又道,“她若当真出了什么事,苏家是不是要找你的麻烦?” 师姐拍拍我的头:“她不会有事,那一掌我没动真气。” 我嗫嚅:“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在石门背后了啊……” “我不知道,”师姐悠悠道,“只是听见一阵鬼哭狼嚎,有些耳熟罢了。” “……” 因为狠狠哭过一通,脑袋有些发昏,身体也很疲累,头一回体验到如此感受,令人惊奇,但回想起自己哭得面目全非的模样,又很羞耻,想幸好阿莹当时昏迷不醒,否则被她看到,我一定会杀了她灭口。 迷迷糊糊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室内灯火如豆,师姐背身坐在桌前,手臂搭在桌沿上,身影凝滞不动。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映在芙蓉刺绣的床帏上。 掀开被子,发现窗户半开,窗外是漆黑暗夜,连月光都没有半分,阵阵凉风吹进来,带着潮湿水汽。 下雨了。 我趴到窗前观看,身后师姐声音低低地:“醒了?肚子饿么?” 她不提倒好,这么一说果然觉得腹中空空,转身便见她拿出一个蒸笼来,抬眼看我:“过来。” 我屁颠颠过去,蒸笼里是一只只碧绿晶莹的饺子,香气四溢,还是热的,我立刻咽了咽口水。 师姐执筷夹起一只送到我嘴边,我一口吞下,含糊不清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她不语,又夹起一只饺子喂到我嘴里。 “哦对了,”我想起来,“苏剑知找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她淡淡道,“和他下了一盘棋而已。” 我愣了愣,和堂堂苏家家主对弈那必定不是单纯的对弈,凑近她道:“你该不会暴露身份了吧?” 她似笑非笑瞧着我:“哦?什么身份?” 我嘴快地:“就是魔……”赶紧纠正,“雪域山庄护法的身份啊。” 她搁下竹筷,撑着头看我:“你都听说了什么?” 我噎了噎:“也没什么……”继续埋头吃饺子,“就是一些传言……我想过了,这事儿定是小白干的。” 师姐笑笑,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沿:“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我差点咬了舌头,一时反应不能:“你、你说哪个真的?” “魔教护法偷取了教中密卷叛逃,”她面无表情道,“若是真的呢?” 我呆呆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半晌,意味深长道:“若当真有这么一宗密卷,花花可想要?” 直觉这是一道关乎性命的问题,还直觉若再深入下去,会触碰到某些我一直逃避的东西。感觉面前的饺子再也吃不下,窗外秋夜雨凉,树影稀疏,我缩回手,没什么情绪地道:“要人命的东西,我为什么想要。” “可这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贝。”她的声音轻柔得宛如叹息。 我淡然看她一道:“那也得有命拿才行。” 她嘴角噙着一抹笑,不置可否。一阵冷风忽地卷入,拍打得窗棂轻响,烛火在风中摇曳挣扎。 她缓缓抬起眼来,瞳仁漆黑如夜,又似闪动着奇异的光亮,带着淡淡诱惑意味地吐出一句话来:“若那东西原本就是你的,你也会眼看着别人抢去吗?” 心猛地沉下去,落入空荡荡的无底深渊,眩晕的感觉如潮水一样袭来。 我注视着眼前这双漆黑的眼,手心里渗出汗水,可声音仍是平静的:“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她似是觉得好笑,支着颌歪头看我:“你不知道?” 我深深看着她,几乎可以看到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马上就要撕裂开来,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视线里她的手缓缓伸过来,手指修长如玉,指尖一点莹白光亮,我却仿佛要被明火烫到了一般,陡然起身急退。 “砰!” 椅子翻倒在地。 师姐的手停在半空,房间里死寂无声,窗外风渐渐止住,烛火静静燃烧着。 她缓缓收回手,口吻有几分嘲讽:“不会把你怎样,我可不想再被你的眼泪弄脏衣服。” “吃饱了,就继续睡吧。” 她丢下这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这一晚她没有再回来,而我直到窗外亮起微光,才重新睡过去。 雨后初霁的天空碧蓝如洗,海棠花枝垂下头,瓣上的露珠摇摇欲坠。 过了晌午,我在床上躺得心浮气躁,又不敢再出去乱跑,只能一圈一圈在院子里打转。有仆从带来阿莹的消息,说她昨日撞晕了脑袋,此刻也同我一样,被强行困在房中修养,立刻感同身受,遂画了一副小人图,是她昨日凌空踹石墙的英勇风姿,请仆从转交给她。不多时仆从送来回信,她英勇身姿旁边多了个发抖的小人,从小人少的一只脚可分辨应当是我,旁边配了一行字:胆小如鼠。我气极,将她的头改画成狗熊头,配字:莽撞如熊。交予仆从。 一来一回,我两都画得兴起,只有送信的仆从神情哀怨。直到江胡来找我。 原本,他不来找我,我也打算脚伤好一点了就去找他。我两坐在檐下吹凉风饮热茶,从他口中得知苏迭自那日出现在春煦楼后便没了踪影,似乎出门去办什么事。 闲聊几句,我问他:“你可曾想过索尔为何执意不离开苏家吗?” 他神情一僵,眼神暗了暗:“恐怕是一离开,便会遭到仇家追杀吧,三少说,她替苏家杀了不少人。” 我瞧着他,犹豫要不要说出心头猜想,虽然早先已经决定不多管闲事,但好歹同他朋友一场,实在不忍心他惘自空等一个注定没有的结果。 “原本想,只要她肯跟我走,我们就回大漠去,此生再也不来中原,”他低声说着,声音里隐约带着笑意,“如今想想,塞外的日子虽然贫苦,可那时候我们都是快乐的,没有什么阴谋仇恨。” 他抬头看我:“你上次问我,若她执意不跟我走,我会如何,”说着笑一声,叹息一般道,“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不长的,她若要留在苏家,我就守着她,等着她,总会等到她肯离开的一天……”他的眼神忽地一变,透出几分冷意来,“总有那么一天的,我一定会带她走。” 被雨打湿的花枝低垂着头,一阵风过,几片残瓣戚戚然凋谢,无能为力地落在水洼里,就像很多无能为力的命运。 沉默片刻,我小声道:“江胡,我怀疑索尔有个孩子,”扭头看着他,“是个女孩,叫小安,已经五岁了。” 他没有反应过来,神情困惑:“孩子?” “我见过她,她被藏在一个破旧的小院子里,”心里有些不忍,但已经说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似乎不会说话……” 他仿佛被雷击中,不可思议地喃喃:“哈?孩子?怎么、怎么会……” 我叹口气:“我在想,也许这才是索尔不肯离开苏家的真正缘故。” 将那日如何遇到小安,又如何在破落的小院子里寻到她跟江胡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房中密道一事。 “你如何知道,那就是索尔……”江胡声音艰涩,“她的孩子?” “眼睛,“我说,顿了顿,“那孩子的眼睛深处有一抹蓝色,不仔细看的话注意不到, 但是我不会看错。“ “而且,我问她的母亲是谁,她虽然说不出,但是拉住我的手指她的眼睛,这苏府里,还有谁的眼睛最特别?” 江胡微微一颤,低下了头。良久,声音从垂下的黑发间传来:“那个男人呢?” 他问的是小安的父亲。 我沉默着看自己的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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