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停顿了片刻,最开始没表情,接着才笑说:“我走了,你也会舍不得吗?” “会的。”怎么可能不会。 “这么好,那我也想想你。” 又一个泡泡飘过来,对面的柳梦吊儿郎当的,像画报里送香吻的女郎。 画报女郎往往魅力无限,柳梦亦是如此。 但这并没有安慰到我,反而更加验证了她要离开的事实。 我勉强扯了个笑,“你别总逗我了。” 对于为什么离开,柳梦从来没说过原因。我挥开扰人的气泡,问她:“你要去哪里?” 这时,柳梦起身,打开水龙头冲掉手里的泡泡,接过我手里的碗放在碗柜里。 “你猜猜看。” 我不想猜。再猜,回家都不知道要几点了。 我假装没听到,抖抖手上的水,脱下防水的围裙,提醒她,“你还没完全退烧,今晚早点休息,我得先回去了,奶奶还在家里等我。” 柳梦叫住我,“你一定要走吗?” 她倚靠在墙,长身玉立,脸上还残存发烧带来的病弱感,还是一双很亮的眸子。 这种亮和玉眉当初说要出去闯时的执着很像。虽说用在这种情形不合时宜,但她如此专注,让我错觉我必须得留在这。 我犹豫着:“可……” 无奈柳梦总能找点理由绊住我,打我一个猝不及防。 她说:“我要出省一趟,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但我希望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她还在卖关子,但样子格外认真,不是在说笑。 身体有一种下坠般的失重感,恍恍惚惚虚虚实实,我顿感嘴巴沉重得张不开口。 果然还是想更想听前一个答案。 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话:“为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送我油纸伞的人是谁吗?” 她伸手捻住我鬓边一缕碎发,很轻地抚摸着。 “我要救一个人。” ---- 下章进入柳梦的睡前故事时间(?
第29章 飞落一只无脚鸟 这场彻夜畅谈,最终定格在我俩挤在一张床,柳梦向我讲述的情景里。 她说,这个人对她有恩。 我说她是谁,她说是一位老师。 吸引人的钩子接连抛下,我做第一个咬钩的鱼。 今晚的柳梦很耐心,说话温声细语,轻轻柔柔。这是她希望我今晚能够留下来所摆出的态度。效果显著,在挨骂和了解柳梦这两件事上,我果断选择后者。 在柳梦的自述里,我得以构筑一个我们尚未相遇前的柳梦。 她从何处来,从何处去,因何要走,都说了个遍。 柳梦的人生前期堪称跌宕曲折。 她不是本地人,出生在隔壁省,儿时和父母在一个陌生的大市集走散,她怎么都找不到父母,最后被好心人带到派出所。 派出所找了很久,无意中发现她父母是追查多年的拐卖团伙,柳梦也不是他们的孩子,是当初从柳梦亲生父母手中转卖过来的。因为柳梦乖巧听话,相貌不错,在他们身边留了好几年,为的是物色好人家,好卖高价。 活生生的柳梦,在这些没良心的人手中,从人变物,明码标价,供他人选择,流转于不同的家中。 那对拐卖夫妻被捕入狱后,骂柳梦是白眼狼,养你这么些年,警察一来,什么都招了。 柳梦成了他们眼中可憎的告密者,好笑的是不过半人高的小柳梦,哪里会对拐卖有概念。 平日还算温和的父母,变成狰狞丑陋的面相,她第一次见识到坏人可以如何虚伪。 警察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和拐卖夫妻说,柳梦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亲父母不要我?” 女人对她的话感到不耐烦,她只沉浸在自己自身难保和接下来的牢狱生活中,“还能为什么,缺钱啊,多一张嘴多一碗饭,卖了有钱拿,还能省钱。” 柳梦没话说了。 她更多是震撼后的木然。没想到和父母出趟门,命运将她带入翻天覆地的生活里。 这是她第一次被抛弃。 无论是和亲生父母一起,还是和假父母一起,她都是被留下的一方。 拐卖团伙说出了当初买下柳梦的村落,亲父母给的是假名字,加上那个村落近年被征用,早早荒废了,人口外流,要再去查村里人的去向,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之后,柳梦摇身一变成了孤儿,被送往最近的福利院。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柳梦很少开口说话,福利院保持固有的一套秩序,她在其中遵守纪律,吃饭、上课、做活动、睡觉。 我问她,“你会不会偷偷哭?” 柳梦说:“本来第一天哭了的,结果做梦,梦到他们被拷上手铐,看我的眼睛像要生生往我身上剜下几块肉,我吓醒了,眼泪都忘了流。” 她讲笑话似的,绘声绘色把她的噩梦说给我。 对于把假父母的行踪透露出来这件事,柳梦在今晚后知后觉,感叹自己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天大好事。 我不知道她这算不算一种释怀。但我直觉,至少小时候的柳梦没释怀过。 可憎可恨的白眼狼告密者,实属莫须有的罪名,她不过是想快点见到父母而已。 福利院的日子平平稳稳,柳梦过得虽单调,但至少不用跟着她那假父母颠沛流离。 往后,就是等待被领养的时间了。 但每一个接触过柳梦的领养人对她的评价都是太安静,没有活力,没有小孩纯真活泼的快乐天性。 不过,在柳梦第三个生日后,她碰到了她自认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领养她的人,叫柳如萍。 是一名语文老师,高知分子。 柳梦对她的印象是,人瘦,不高,长相不算好看,但是气质温吞。也许是带有一种对老师的滤镜,柳梦描述她的形容词,总与亲和力、知性挂钩。 柳如萍身体不太好,和现任丈夫结婚不到两年,查出不孕不育,概率无异于中彩票。此事一出,丈夫对她失望至极,常常唉声叹气。 不能生育这件事对柳如萍打击很大,与此同时,婆家人话多了起来:“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还能称之为女人吗?” 所幸丈夫念及多年感情,最终没有选择离婚,无视婆家人的议论,继续和她做夫妻,只是,丈夫夜不归宿的时间多了,问起时,总说是工作忙,应酬多。 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这是老师那一辈人眼中,最圆满,最值得人艳羡的家庭状态。 问题出在她身上,这就像一种熬人的慢性病,想起来心脏抽疼,怨天不怜人。 丈夫的态度让她愧疚,无法生育的苦痛和下班后空荡的家,让她为此郁郁寡欢很久。 慢慢的,她想通了。为了让丈夫回归家庭,另一方面填补没有孩子的不完整感,她最终起了领养的念头。 柳梦的安静乖巧,吸引了柳如萍。她想这个孩子聪慧懂事,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孩子。 柳如萍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 选择了柳梦,就会把她当亲女儿看待。 “那天,她在我面前蹲下,掐了一朵嫩黄色野雏菊别再我耳朵上,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回家。” “我永远记得那天。” 柳梦回忆多年前和柳如萍初见的细节,都带着一种甜蜜的微笑。 柳梦被接回家的那一天,柳如萍的丈夫陈两升难得回来一趟,柳如萍迎接他时,带着一种克制的惊喜和期待,仿佛一张口,她的好消息就会脱口而出。 陈两升看着厅里的柳梦,以为是谁家小孩过来做客,一直等到柳如萍说领养的事后,他的脸色从平静变成一种不可思议,有种大地干裂的可怖感。 拔高的音量如尖刺,扎在柳梦耳朵里。 “你疯了吗?!领养这么大个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个流着别人血的小孩,能比得上自己生的亲近吗?” 他揭柳如萍的痛楚熟练上手,毫不顾忌。 柳如萍放下筷子。柳梦看到下午笑容如春风般舒服的女人,坐在饭桌前,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肘,眼泪一滴滴掉,双眼通红,低下头,姿态卑微至极。 耸起的双肩微微颤抖。 憋到最后,也只有一句:“你明知道我生不出……” 陈两升哑火,最终摔筷子出去,只留一室狼狈。 对于柳如萍被挨骂这事,柳梦很气愤,更无法理解,柳如萍做错什么,要遭受陈两升这种指责。难道生不了孩子就得被人戳着后背骂,还得受着骂?这没有道理。 如果孩子是必要的,那从前谈恋爱没孩子的时候,两人怎么活?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吗? 儿时的柳梦还留有曾经跟着假父母生活遗留下来的粗俗语。 “神经病男人。” 她为柳如萍抱不平,柳如萍愣住,挂着泪的脸变得严肃,手中的筷子成了堂前戒尺,狠狠打在柳梦的手掌心。 到家第一天的柳梦,获得柳如萍的一次警告。 “在我的家,不能出现这种骂人的恶俗粗话,不能骂我,更不能骂他,这是底线,听明白了吗?” 惩罚是掌心的三次抽打。 柳梦终究还是听话的硬骨头,细嫩掌心肿起一条红痕,换做别的小孩已经哇哇大哭了,柳梦硬是忍住,不掉一滴眼泪。 最后可能是这副样子太惹人疼,柳如萍扔下筷子,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柳如萍最后也没有把柳梦送走。 比起丈夫的不待见,柳梦的到来,有效弥补了没有孩子带来的空荡感,她渴望一个孩子,恰巧柳梦补上了这个空缺。 柳梦这名,就是柳如萍取的。 她总说了,柳梦是上天给她的礼物,还说,柳梦是她的梦想。柳梦花了很多年,才消化明白这个梦想的意思——她是柳如萍意图作为修复家庭裂痕的工具,是夫妻重修于好,恩爱甜蜜的盼望。 这种寄托落在柳梦身上,她开始将柳梦塑造成心目中的孩子,力求让她成为比亲孩子还要亲近的存在,这样的话,就能推翻陈两升当初那句话。 在柳如萍的教育下,柳梦抛掉了从前的恶语和旧壳,读过很多书,变得知书达理,该懂事懂事,该活泼活泼,察言观色,收放自如,柳如萍对此很满意。 人常说,婴儿呱呱落地,喊的第一个词是妈妈。 曾经柳如萍也尝试过,让柳梦喊她妈妈,柳梦说喊了一次,喊上瘾了,每天就喊。 一次陈两升听见后,把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身碎骨,然后摔门而出。 神经病男人。 柳梦只暗暗在心里骂。 无奈柳如萍的底线,是基于家庭和丈夫而生的。她的思想传统保守,丈夫说东,她不能往西。丈夫不承认柳梦,不以父亲自称,那么她就不能再让柳梦喊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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