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 这条蛇不仅笨了些,有时候也实在气人得很。 阿宝见姜熹经常坐着坐着就开始偷偷掉小珍珠, 彷徨悲戚的模样叫她难免心生疼惜, 忍不住便要出声去安慰一二,也不舍得说她什么, 凡事都一让再让。 刚开始倒还好,许是不太熟的缘故, 小蛇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儿被师尊厌弃、赶了出来。 但由于阿宝故意展露出来的热心肠和耐心的倾听, 小蛇慢慢放开了许多, 终于在某一日被阿宝领着去酒馆饭饱酒足后埋着脑袋低声开口问:“阿宝……徒儿喜欢上师尊是不是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当然是! 阿宝眉头一抖, 暗自啧了下, 脸上挂出温和宽容的笑,再次为这笨蛇倒酒:“怎么会, 情之所动、忘乎所以,怎能算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呢?” 分明是胆大包天、罔顾人伦。 小蛇瞄了眼杯子里的坏东西, 不知哪儿来的气,捏着酒杯就往嘴里倒,本就泛红的脸颊腾的下火烧了一般。酒水从她的唇舌滚至肠胃,又从肺腑升腾至嗓子眼,脑袋顶上都隐约蒸出些白花花的汽。 长睫悬着水雾,姜熹额角两侧皆刻意放下许多发丝掩藏疤痕。那伤口仍不时泛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曾发生过的事情,乃是扶风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记。 小蛇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感想。 她对师尊生不出恨,也不敢说怨,可痛楚太过、委屈太重,每一刻都在折磨着她。 姜熹眸光灰暗,怅然若失道:“可是我师尊……不这么想。” 阿宝托腮打量小蛇女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指尖沾着酒水在桌上胡乱画圈:“那就说明她不是个好师尊,连这个都接受不了,真迂腐古板,你也不要喜欢她了。” 醉醺醺的蛇女一下子抓住了关键词,扑腾着挺直了肩背,紧蹙起眉毛,严肃地反驳阿宝:“我师尊很好,我师尊是最好的师尊。” 话至最后,姜熹一直压着的情绪翻涌上去,如浪涛将她卷入其中。咸湿的好似海水般的气息融入口鼻,淹没了她喉咙里极轻的哽咽。 “……是我犯了错。” 小蛇抬手按住湿漉漉的眼睛,嘴巴用力抿着,不再吭声。 蛇女对面那讨人嫌的人族仿佛也晓得说错了话,抬手将那盘桃子馅儿的点心朝小蛇搁在桌面上的手边推了推:“多吃点儿,接下来还要赶路。” 阿宝半阖着眸,只作不曾察觉到姜熹的异样,自顾大口大口倾酒入肚。 许是酒水太辣,舌尖先是发疼、继而生苦,令她神色淡下,没了其他心思。 最后,姜熹喝多了,趴在桌上就开始哭,被阿宝背到房间后也没能停住。 她没了在师尊跟前的爱娇,并不闹腾,一直安安静静地流泪,什么声音都不发。 应是脑袋昏沉间未能嗅到令自己觉得熟悉和安心的气息,小蛇进房间后便缩成原型钻进被子里盘成一团躲了起来,豆豆眼中包着一汪又一汪的水珠。 龙角断裂、血脉被拔除后,她的原型从威风凛凛的小龙又褪成了曾经的小蛇模样,两道狰狞的疤痕随之显现于额头侧边,衬在那颗小小圆圆的脑袋上,瞧着分外可怖。 阿宝没有靠近,独自沉默地坐于桌边。 双手随意搭在桌面上,她抬眼望向对面的梳妆台,透过梳妆镜看见了后边床上鼓起来的正在发抖的一小团被褥。 实在是……可怜可爱。 阿宝的眸色逐渐软下,抱胸翘起腿靠着椅背,什么都不做,只静静注视着她那小笨蛇徒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小团终于不动了,小蛇的气息慢慢平稳下去,倦意上头,睡着了。 蓝袍的姑娘指尖轻点手臂,一道无形的风卷着无色无味的药粉送去床边,助小笨蛇有个好眠。 直到确认姜熹不会醒,她才叹了口气,拍拍袍摆,站起身走至床边将那团蛇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阿宝撤去法器,显露出自己原来的气息,掌心上闻见陌生气息下意识扭动尾巴挣扎的小蛇便缓缓停下,睡梦中,那截细细的尾巴尖贪恋地缠上阿宝的手腕,小蛇的整个身子都挪动着贴了上去。 不知梦见了什么,小蛇微微咧开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吐信子,仿佛是在笑,紧闭上的双眼却又一点点渗出晶莹滚热的水花。 姑娘倚在床头,一条腿翘着床边,此时也阖上了眼睛,指尖柔柔地抚摸小蛇的身子,慢悠悠地哼着乱七八糟的从天南海北处学来的小曲。 自姜熹被赶出来之后,那晚她第一次睡得安稳,还做了个好梦。 梦中,师尊千里迢迢地赶来寻她,见到她后便紧紧抱住她,说是后悔将小蛇赶走、现在要把小蛇带回家。 小蛇当然想回家,她想得几乎要发疯,当即忙不迭地扑进师尊怀里使劲点头。 那一刻,她好似忘记了被砍断的双角、被废去的修为,所有曾令她难以忍受的疼痛都化作云烟轻飘飘地消散,甚至想不起来何为怨、何为恨,只剩些压抑不住的回到最信赖之人面前才敢显露的委屈喷涌爆发。 小蛇躲在师尊怀里,就像最初被师尊从秘境里捡出去时藏在师尊手心下那样。 她本是咬着嘴巴想憋住不停往外冒的泪珠,可师尊在摸她的脑袋,每一下都那样温柔,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还如以往那般纵容,又仿佛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都愿意原谅她、愿意将小蛇领回去。 于是,小蛇没能憋得住,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师尊身上,浑身打颤,越哭越大声,越哭越难过、越伤心。 明明才离开师尊不到一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与师尊分开了好久好久。 她哭着与师尊道歉、赌咒发誓地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冒犯亵渎师尊,又小心翼翼地问师尊可不可以这会儿就回家。 小蛇很想师尊,很想家,很想很想。 师尊如往常般亲了小蛇的额头和两边丑陋的伤疤,又心疼地握住小蛇冰冷的手。 师尊说好,说以后都不再将小蛇赶走,说她已经不生小蛇的气了。 小蛇趴在师尊单薄的肩上,仍在抽噎:“……那师尊还嫌恶熹儿吗?” 女人展眉浅淡笑了下,用指尖刮了刮小蛇的鼻尖,怜爱道:“师尊怎么会嫌恶熹儿?熹儿是师尊养大的小蛇、是师尊最爱的孩子,师尊永远都不会嫌恶熹儿。” 师尊永远都不会嫌恶熹儿。 姜熹侧了侧头,扬着嘴角,眼边湿润一片。 可大梦骤醒的那一瞬,她的手摸了个空,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唤师尊,却见屋内半寸人影也无,仅她一个躺在床上。 周遭未点灯,小蛇在黑暗中僵硬着呆呆坐起,终于从美梦中脱了身。 她握住脖子上的灵珠,背脊如被人锤砸过似的不觉弯下,很是想哭,但眼眶发涩发热,连泪也流尽了,只于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苦的笑。 师尊骗人。 师尊早不要她了。 等姜熹收拾好下楼后已近午时,那人族的姑娘换了身软翠色的衣裳,正坐在靠窗处不紧不慢地喝茶。 小蛇恍惚间愣愣顿在楼梯口,目光定于姑娘的侧脸和那抹朱砂上,胸口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她敏锐地从姑娘的神态动作中寻到了几分不敢深究的熟悉。 似乎是察觉到了姜熹的视线,姑娘挑眉侧身,对着她露出一个良善无害且灿烂的笑容,扬手喊道:“松引松引松引,下来!给你点了醒酒汤!” 不切实际的妄想如泡沫般被啪的一下霎时戳破,小蛇的心于瞬息间死了一样停止跳动,随即破碎成渣。 幸而方才已躲着伤心过了,这会儿倒还撑得住。 姜熹揣着空荡荡的胸膛走下楼,对着阿宝轻声道谢,接过姑娘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下。 她已然收敛起虚无缥缈的痴念,可那人族的姑娘倒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快地眯起眸子,指骨敲桌:“你方才搁那儿傻乎乎地盯着我看,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其他人?” 一口汤卡在了嗓子眼儿,小蛇连连咳嗽,有些慌张无措地摆手:“没、没有,我没把你当成其他人。” 可惜她太不会撒谎了,心虚就写在脸上。 阿宝冷笑了声,似是有些心灰意冷,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她:“我就说,我这样的,到哪儿都是个讨人嫌的,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同行。” “原是将我当做了旁人的替身。” 姑娘唇瓣微颤,眼眶渐渐泛了红,眸中那滴泪凝而欲落,泫然欲泣。 小蛇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当即笨头笨脑地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坏女人的陷阱里,愧疚得不得了,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最后,她沮丧地低下脑袋,十根指头互相乱搓,小声道歉:“对不起,我……我太想师尊了,你又……有些时候你又与我师尊很像,我就恍了神。” 自觉做了错事的小笨蛇不愿失去这个一直关照自己的新朋友,鼓起勇气抬头诚恳道:“你不讨人嫌,你很好,我是真心想与你交朋友的。” “请你原谅我,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姑娘抬起双手掩住脸,肩膀直抖,好似哭得更伤心了,吓得小蛇愈发紧张起来。 她的脑袋飞快转动,眼睛陡然一亮,凑过去轻轻地拍姑娘的肩:“我请你吃灵食好不好?你不是喜欢这里的酱烧鹅吗?我给你点!” 阿宝仍捂着脸,过了半晌,声音低沉含泣:“两盘。” “好好好,两盘,点两盘!我这就去点!” 得到了回应,小蛇总算松了口气,赶忙起身跑去柜台。 姜熹走两步,又转头瞧瞧,献殷勤般给姑娘的空杯里斟满了茶水,这才放心离去。 她走后,阿宝的肩抖得更加厉害,好半晌才抬起手臂挡住脑袋趴到桌面上,脸颊对着窗户,露出来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眼角倒还沾着些水色。 憋了许久,她无声大笑,险些滚下椅子,又猛地被呛住咳嗽了两下,随后便听那风风火火跑走的小蛇又迅速溜了回来。 翘起的唇角瞬间压下,姑娘阖上眸,皱着眉以手帕拭去眼眶边的泪,应是哭久了,声音有些沙哑:“点好了?” 姜熹看了看她,心下越发内疚:“点好了,还点了一壶灵果汁与两笼点心带在路上吃。” 纵然再思念师尊,也不该将阿宝当做师尊来看。 这实在是对两个人极其的不尊重! 小蛇在心底深刻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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