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无窗,只有一道屏风,一张木榻,满地散落的稿纸与四处乱滚的瓦罐酒桶。有人独坐屏风之后,长发散乱,手握一支毛笔。她的灵力自笔尖开始乱淌,将所有稿纸都沁上了幽幽的萤火颜色,此时见人进来,那些灵力仍不收敛,如有实质般一路流淌到了她们的脚下。 骰千千哎哟一声,心疼得要死,赶紧蹲下身将她的灵力拢在怀里,恨不能将其全部容纳进自己的灵脉里,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散。 景应愿看着屏风后的修士从腿边拾起一只小酒罐,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随后又开始在纸上乱写乱涂了几笔。她举起稿纸看看,又放下了。 她一抬手撤了屏风,露出屏风之后那张系着正红色眼纱的脸。 这根蒙在眼上的眼纱显得她更白了,隐隐透出某种玉质来。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毫无波动的脸,觉得她的冷与自己认识的玉自怜和崇离垢她们十分不同。 玉仙尊是仙人悲悯,崇离垢是不通情爱,而面前的这位大能似乎是堪破了太多世事,不愿回首,故而刻意做出这副模样。 蒙着眼纱,应该是眼盲。可景应愿在她面前总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她看着撤去屏风的这位贵客缓缓将笔放下,坐在堆积成山的稿纸中间,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饮罢最后一口酒,她随手将罐子丢去一旁,似乎想要确定什么事情,平静地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挡在她们身前,恭谨行了一礼,道:“前辈,我们是第七州蓬莱学宫的门生,奉宫主之命,出一道灵赏令。” “蓬莱学宫……” 听到这四个字,端坐着的大能轻轻偏了偏头。景应愿看见她的手动了,似乎经过一番挣扎,她在一行人惊讶的注视下摘去了蒙在眼上的红纱,露出一双几乎半透明的泛白眼眸。 她睁着那双显得十分空的眼睛,将面前几人扫了一遍。 “师姐,她出关了?” 听见师姐这两个字,所有人都为之色变。故苔轻轻放下那抹红纱,视线定在景应愿的身上。她看了她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你觉得,如若你对上学宫之内的那位天生仙骨的门生,孰赢孰输?” 她不自觉外放的威压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景应愿顶着她空洞洞的目光,直白道:“我觉得是我赢。” “那么,对上其他州落的修士,你也这么觉得吗?” 景应愿有点奇怪,但还是道:“是。” 故苔点点头,埋头在纸上增添上几笔。 “蓬莱学宫景应愿亲口表示,四海十三州大比,她将力压崇离垢,脚踢其他世家宗门精锐门生,再夺魁首……” 灵力如墨水般在这笔之后凝固,她将底下的稿纸抽出,往桌上一放。 突然之间,整间屋子的稿纸都消失了。故苔平静地坐在原地,轻声道:“师姐她还好吗?” 与此同时,整个四海十三州的书铺上新了最新一批的连载修真界小话本。翻到扉页,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啊,这个叫景应愿的竟然这么狂?!”
第065章 不许飞升 一室静寂。 现如今能将她们宫主称作师姐的, 整个四海十三州只有一人。 骰千千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知晓这位名扬四海十三州的话本作者三两钱修为高深,来历可怖,可她实在没想到三两钱竟然就是千年前叛出蓬莱学宫的故苔! 早知如此就不催着她要酒钱了。她有些后怕, 自己每次给这尊大神买的都是一吊钱三罐最便宜的土青梅酒, 她该不会尝出来店家在酒里头兑了水吧…… 这边冷汗直流, 那头瞠目结舌。景应愿入门晚, 这些学宫秘辛也不是前世的她能知晓的, 故而尚能安安静静地站着。 谢辞昭神色微变,她知道师尊她们这些年来一直在找这位故苔前辈的下落,她们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这边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事必须立刻上报才是。 柳姒衣费了好番功夫才将张着的嘴合上,她道:“那个, 前辈, 按辈分算我们是不是该叫您师祖啊?” 故苔摇摇头,道:“我已离开学宫。我与学宫,与明师姐,已经没有丝毫干系了。” 说这些话时,她一双空洞的眼睛始终直直望着前方景应愿所站的方向。不知是否因为这双盲眼的缘故, 故苔脸上始终透着几分将死之人的死气。 她大睁着眼睛,顿了顿,又道:“明师姐的手伤,现今如何了?” 想起宫主那双狰狞可怖的手, 景应愿描述道:“先前见宫主时,她双手仍遍布伤痕。” 故苔的手发颤, 放在桌上的毛笔因着她的动作而不慎滚落在地。 她虽然眼盲,可心不盲, 大乘期的大能即便蒙上眼也能清晰视物。可故苔此刻却闭上了神识,俯身摸索着去捡。她心中发苦,自己只是未听师姐的劝告瞎了眼,可师姐呢,师姐在这千年的煎熬中又失去了什么,夜里也会如自己一般做有关当年的梦么? 见她神色怔忡,显然也是十分怀念,柳姒衣壮着胆子道:“故前辈,我师尊她们这些年都在找您,您为什么不回学宫呢?” 都在找自己?故苔不太相信。 而为什么不回学宫…… 记起千年之前的往事,故苔紧紧将桌下的毛笔攥在手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面前的几位小辈说,她忽然轻声复述了一遍昔年师姐曾告诫自己的那句话:“不要修炼。” 一切只因那年啊……那年。 * 那年故苔还是蓬莱学宫天机宗中最不谙世事的小师妹。 天机宗人少,只有谢灵师、明鸢与她三人。因卜算天机着实需要些天赋,收来的门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好料子,故而也被誉为修真界中飞升几率第一流的修炼流派,甚至在先前的千年中一度压过了剑修的风头。 自师尊飞升之后,谢灵师便挑起了天机宗的大梁,明鸢修为略逊她一些,便只是加以辅佐。 而故苔身为小师妹,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受着师姐们的关照疼爱。她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渐渐消磨下去,即便知晓谢灵师或许就在这一两年内将飞升上界,还是出了一趟设在某叶小芥子内的秘境。 故苔想着此去或许能为二位师姐带些有用的天材地宝回来,却不想就在她呆在秘境中的那三个月内,修真界彻底风云大变。 也正是因为她去了这趟秘境,这才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她走出秘境的那一刻,便闻见了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的血腥味。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断肢残掌,故苔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第十三州的魔界,可这景象来得比魔界要更可怖更残忍。 鲜血几乎流淌作河,修士的衣袍与头颅漂浮在河面作舟,有畸形的影子踩着修士的尸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又很快被人一剑杀去。 持剑之人浑身已是累累血渍,此时见她衣着清洁,眼中有些羡意,看着她时似乎又想起自己故去的伙伴家人,哑声道:“快,快跑——” 故苔望着豁开一个大口,正积压着无数雷云的天空,隐隐明白了什么。来自天道的可怖威压让她无法御风而行,她只能跌跌撞撞沿着石阶往天机宗跑去。石阶上同门的血让她摔了无数跤,可她却不敢停下。 跑,跑快些,宗门内还有大师姐和二师姐……她们究竟还活着么?故苔不敢去想,她拼命忍住眼泪,一路狂奔回了宗门内。 可当她终于回到天机宗时,此处已经不见谢灵师的身影。蓬莱宗仅存的门生不过数十人,已经全部聚集在此,守在一张血迹淋淋的床榻前。 见她来了,人群默默为她分开一条道。 故苔看见一双被劫雷劈烂的手,与那双已经不成型的手上紧紧握着的一支彤管笔。 明鸢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此时,她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双膝一软,颤抖着跪了下来,道:“大师姐……我大师姐呢……谢灵师呢?” 她环顾一圈。 剑宗死尽,只剩那个总被扯着来天机宗卜算的玉姓后辈。刀宗也仅剩吵吵嚷嚷满学宫惹事的沈菡之一人,丹宗尚存之人还有十数位,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体修…… “谢师姑已经飞升上界了。” 说话之人是刀宗的那个孩子。见故苔拧过头,沈菡之抬起头看她,握刀的手极稳,牙齿却止不住地上下打着战。血从她的脸上流到嘴里,她仿佛尝不出滋味般浑然不觉。 沈菡之道:“其余人都被邪祟害死了。” 那是故苔第一次知晓罪魁祸首的名字,原来那些踩着修士尸体而生的东西就是邪祟,就是它们将整个四海十三州变得满目疮痍,让昔日温柔的二师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故苔在明鸢的床边守了很久,她却依旧不见转醒。直到露面的所有邪祟被仅存的修士们杀尽时,明鸢才醒转过来。 当她睁眼发现故苔正在打坐运转灵力时,惊叫一声,血肉模糊的手松开了那只所有人都无法抠出来的彤管笔,转而掐住了故苔的脖子。 明鸢目眦欲裂,将素来疼爱的小师妹抵在墙上,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她看起来像是疯了,嘴里只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句话—— “不要修炼,求求你们……不要再修炼……” 明鸢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修真界仍然满目疮痍的那几年里,她一直是疯着的。她不许所有人修炼,一意孤行地砸坏了所有的器具,折了无数把刀剑。 最开始时众人以为是因谢灵师飞升,外加亲眼目睹修真界动荡的缘故,这才刺激了她的精神,故而容忍着她。可是后来流言逐渐四起,谁没有失去亲人朋友,谁不为他们的死而感到伤心欲绝?修真界有这么多人,所有人都振作了起来,为何只有明鸢疯了? 故苔受过她无数疯癫的斥责阻拦,夜半偷偷修炼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偷偷窥视着自己。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中内有隐情,不过每当问起,明鸢都付以沉默。 一定是因为谢师姐飞升的缘故,故苔想。 若是因谢师姐飞升,明师姐才那么伤心,那么大家一起拼命修炼,一起去上界找谢师姐与师尊她们一起团圆不就好了?届时我们都是上仙,不老不死,明师姐也不会再难过了。 然而某日,就在故苔带着剩余的门生修炼的时候,明鸢忽然从大殿中追了出来。她依旧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依旧是颠三倒四的那几句话,故苔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她一记巴掌,忽然对变成这样的师姐感到十分陌生。
177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