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是什么?”她问道,“是我想象的那个东西吗?” 景樱容郑重道:“祂是你能够想象到的一切。实际上,身怀仙骨之人对于祂而言是一种很好的媒介,你们的存在并不是偶然,而是被挑选中的必然。极快的飞升速度象征着能够极快地开启天阶,只是上面等待着你们的不是仙界,而是一道属于祂的关卡。” 景应愿默默消化着她的这番话。所以在世人眼中她怀璧其罪,但其实她怀中的那块东西并不是和氏璧,而是一块抛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她开始明白自己一路走来的意义。比起修为增长,这一路更加锻炼了她的心境,如若在自己刚重生时,她便有了身处顶端的修为,但同时有人告知她,你的存在不过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盘菜,正等着被吃,她恐怕会陷入论证怀疑的心魔。 景应愿苦中作乐,抿唇笑了起来:“设关卡是为了什么,为了找理由吃掉我么?” 她笑着笑着,看见景樱容凝重的神色,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祂给的馅饼是毒馅饼,”景樱容道,“就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轻信。或许你会看到很多幻象,很多虚影,更多人直到死都在祂所设下的弹丸之地中打转,以为自己已经位列仙班,尘缘尽断。不过也有人飞升成功了,我认识过一个这样的人。那时她对我说过,她在成神的最后一步醒来,惊觉时光已经流逝三千年,而她正在原地不停地行走,脚却丝毫不动……”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红色的巨山,层峦叠嶂包裹着她,内有无数双黄澄澄的眼,”景樱容道,“当她了悟的那一刻,她便脱身了,只是在仙界再也提不起修炼的心思。因为在脱身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蹉跎掉的那三千年,她都被包裹在某个巨大的内脏里。” 景应愿不能眨眼。只要她一眨眼,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包裹她十年的红色巢穴之中,她清楚地记得投过来的那一瞥,以及像果实一样饱满肥胀的黄色眼睛。 本来馅饼也不是白吃的。她有些无奈,心知要做好准备,却不知这准备该从何做起,只是怕妹妹忧心,她脸上仍旧是风轻云淡的神情。 “我明白了,”景应愿伸手摸了摸景樱容的长发,伸手撤掉了结界,“谢谢你,樱容。” 景樱容目送着她们再度打开传送阵离去,感知到了隔着云层与无数世界投来的冰冷凝视。她想起来烂成一锅粥的仙界以及她们都窥视不到的神界,又想起来传言已经被划乱的真神簿,冷冷地笑了一下。 也是。在上位者眼中,下位者永远没有公平可言。 * 待到她们一行人回到蓬莱学宫时,正好撞上了一桩诡异的大乱子。 传送阵还未完全开启时,她们便听见了学宫之内传来的争执与喊叫声,似乎又有人要求见宫主。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了一眼,现在对她们而言,能用灵力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而柳姒衣早对这场景习以为常,她率先出了传送阵,忽然在半空愣住了,整个人的身形看起来都有些无措。 她回身看着传送阵内的师姐妹们,素来伶俐的柳姒衣罕见地有些结巴:“是、是越琴山庄的琴心天姥。” 她神色又惊异又尴尬,一行人出了传送阵,自半空第一眼便看见了带着几位小辈的琴心天姥。 只因她如今的状况实在是太憔悴,也太惨烈。 在下坠的期间,景应愿心间飞速闪过几个念头。琴心天姥满身血迹,虽然伤势并未殃及到性命,但她多少也了解这位老前辈。她素来最爱面子,凡事讲求一个脸面,无论是对待她自己还是宁归萝,她态度永远强硬,律己律人,不许所有人给越琴山庄丢脸。 按照琴心天姥的性子,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眼前出现如此被动的一面的。 在她们走过去时,宁归萝正搀扶着琴心天姥,脸上神色几乎已经扭曲,说不出是忧惧还是愤恨,她在外走动练出来的体面在看见姥姥的这一刻全被击溃了。 琴心天姥此行并没有带宁归萝的那几个姐妹,而是带了几个不在家族竞争之列的少男,此时那几个穿着山庄服制的小辈正小心地伺候着琴心天姥,为她疗愈伤势。 无需打听,景应愿很快听见宁归萝发出一声质问:“是司羡檀,是不是她?” 以往的琴心天姥听见这个名字,或许她会露出或蔑视或目中无人的神情,但此刻她没有,仿佛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她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是,而后继续对着人群道:“我要求见宫主。” 她不是来寻仇的,也不是来伸冤的。饶是谢辞昭也有些好奇,隔着人群,她仔细打量着琴心天姥的面色,忽然眼眸闪动,轻声对着小师妹道:“她状态不对。” 公孙乐琅在一旁听得真切,接话道:“是啊,她状态憔悴,也不如往日体面,是挺不对的。” “不是这个,”谢辞昭道,“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死气。” 最终她注定没能见到宫主,此时宫主的状态实在谁也不能见。很快玉自怜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入了主殿之中,随着殿门关闭,结界降下,所有人都窥听不到其中的内容,只好纷纷走开了。 玉自怜只带了琴心天姥一个人进殿,宁归萝百般央求她带自己一起进去,却被琴心天姥主动地拦了下来。玉自怜看着她不同于往日的神情,再看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浮现一个猜想。 殿内都是自己人,宫主当然不在,只有沈菡之与谛颐她们正在交涉该如何分地点剿灭邪祟。沈菡之一看见琴心天姥这副模样便站了起来,她在外头听见她们说话,本想揶揄她几句,但她如今这幅状况已经不适合再开玩笑。 琴心天姥继续单刀直入:“我要见宫主。” 沈菡之叹了口气:“宫主真的不在。见宫主不行,魔主在这,你见了她总可以说了吧?” 琴心天姥看了一眼凝视着自己的谛颐,满殿都是硬茬子,她此行带着问题而来,无论宫主在与否,她是一定要找到解决的方法方能回去的。 她很快想通了,也不再要求见到宫主,而是解去外衫,展示出她看起来依旧健壮,却逐渐开始腐烂的左臂。 琴心天姥道:“自十三日前开始的。最初只是修为凝滞,再然后是倒退。司家的来寻仇,我与司家那孩子同是渡劫境,我却被她压制,我已经不知晓我的真正修为滑落到了何处。” 她的左臂上肉已经呈现溃烂之状,这并不是鞭痕所致,而是真正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腐肉。她们都见过自然腐坏的人尸,新鲜坏掉的并不是这样的状态,也不是这样令人悚然的气味。若硬要说,这更像埋藏在地底千年不腐的尸体骤然接触到外界,于瞬间干瘪溃烂时所呈现的模样。 玉自怜神色微变。 沈菡之一直盯着她,见到玉自怜神色有所变化,便立即翻身而起,用身体压住了她,同时提刀割去了玉自怜包裹严实的两条衣袖。 薛忘情还没搞懂她到底在干什么,干咳两声,尴尬道:“不太好吧沈菡之,大家都还在这呢。” 玉自怜想要反抗,可沈菡之却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 衣袖被割去,就连几步开外的琴心天姥都有些骇然。她们齐齐盯着玉自怜的手臂,那块腐烂的位置与琴心天姥不同,状态却要更轻微些,像是刚刚开始干缩的果皮,而果皮之下涌动着无数黑色流动的腐块。 沈菡之将刀重重往桌上一扔,抱臂看着她:“多久了?” 玉自怜看着地上沾染了腐水的那两条衣袖,用心念点火烧了。她看了一眼琴心天姥,再看看面色严峻的其余人,不情不愿道:“算上今日,刚满七日。” 月小澈站在原地,好像有点脱力般晃了一下,被南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如今的月小澈看起来比玉自怜更需要自己炼出来的那些丹药瓶。 “好,干得好,”沈菡之瘫在椅子上,再也不看玉自怜的方向,“你急着找灼璎团聚去了是吧,我们含辛茹苦做牛做马盯着你整整一千年了玉自怜,你到底有没有当我们是同门师姐妹?”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薛忘情想打圆场,却没想好台词,她刚呃了两声便被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的谛颐拨开了。 谛颐握起玉自怜的手臂,审视了几眼,平静道:“修士的寿命本就是向天借来的。” 她将这些人挨个看了一遍:“世间早年流传过某种观点,其实修士本就是死而不僵的尸体,听起来荒谬,其实有些道理。而修士如若被天道放弃了,那么尸体就会逐渐地僵硬腐坏,以至于呈现你们如今这个古怪的状态—— 所以现在有个问题,你们二人好好想想,自己是否有做过什么有悖于天道伦常的事情?”
第152章 纸人剑穗 谛颐话音落下, 殿内一片寂静,迟迟无人说话。 这件事本来并不干她的事,但因着是照料谢辞昭长大的长辈, 谛颐罕见地有了几分耐心, 没用严刑逼供那套法子对待她们。她凝视着玉自怜惨然的脸, 余光则留意到了一旁沈菡之她们的眼神。 沈菡之瞟了一眼玉自怜的衣袖, 眉眼疲倦, 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琴心天姥显然也想起旧事,面色骤然变得凝滞起来,似乎在从记忆深处淘洗某件泥渍斑斑的瓷器。这件瓷器放得太久,放得太深, 她像是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更像是抗拒将它从口中奉出来, 展览与旁人看。 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谛颐的耐心快要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琴心天姥说话了。 许久不见,她的脸变得沧桑了。陈旧的思绪从她的一根根皱纹里被扯出来,将那打碎了的旧瓷器还原,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道:“我有一个女儿, 陨落在一千年前。” 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每家每户每个宗门都死过人。但琴心天姥是个执念很重的人,她接受不了小女儿的陨落,于是想办法收集了女儿散落的魂魄。 虽有魂魄, 但是不全。人死后,魂魄会被领走去往地府重新轮回。而修士死后, 多数灵魂则因承受不了陨落时修为的瞬间溃散而被击溃成数块,拼凑不全, 只能在天地间做游荡的孤魂。琴心天姥将女儿的魂魄收集在净瓶中,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找到不知在何处的剩余魂魄,将陨落的女儿重新带回来。
177 首页 上一页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