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该坐在地上。”或许是因为移情,如今秦宸章不在身边,周佑荣面对与女儿同龄的青黎时便很亲切,言语间带着关心:“你眼睛不方便,怎么一个人出来?还走这么远。” 青黎说:“道观里的路摸全了,就想探探外面的路。” 周佑荣闻言轻叹,却也不忍苛责。 三人慢慢往回走。 青黎落后两步走在后面,明明她才是身体有疾不良于行的人,于之雅却只能尽心搀着周佑荣。 此时烧香鼓还没敲,说明时间足够早,天刚蒙蒙亮,青黎听着周佑荣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不知她们在外面散步多久,但想来此时周佑荣的睡眠已经很浅,睡眠时长也缩短的厉害。 从小道拐出去,是相对宽敞些的山路。 三人并行,周佑荣逐渐提起话头,问了青黎一些小时候的事。 青黎言简意赅,将这具身体幼时的记事一一说了。 青黎说:“若不是公主搭救,或许我就要被买回去做盲妓。” “盲妓?”周佑荣重复了下,她生在京城,少时将军府并不过于拘束她,但也从没听闻过这类下九流行当的职业。 青黎点头,神情淡淡,好像彼此都在说一个很平常的事。 周佑荣不禁道:“你身世如此坎坷,却能长成现在这般模样,实属难得。” 青黎说:“不过是生成普通人罢了。” 周佑荣闻言微怔,半晌,转头对于之雅道:“我之前还跟我爹说,只想与宸章做普通人。那时他勃然大怒,说我这一生未尝脱离过富贵二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说我年年亲耕礼,但凡碰一碰耒耜,回去都要躺三天,他想不明白我哪只眼睛看见普通人过得比我好了——” 周佑荣说着说着笑了,声音却哽咽:“其实他说得都对,普通人的生活哪有我想的那般简单。” “大将军那是关心娘娘,”于之雅在旁小声劝道,“娘娘千万要爱惜身体,大将军若泉下有知,见您这般苛待自己,必然会心疼的。” 周佑荣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呼吸声却越发粗重。 年前冬日大寒,柱国大将军周筑“旧疾复发”,逝于家中,周佑荣听闻后也大病了一场,吃过汤药,表面上看起来是慢慢好了,却总感觉已经无法根治干净。 三人走进清阳观,烧香鼓刚起,早上道士们需在大殿诵经,诵经之后才一起吃早饭。 周佑荣自然可以不在其列,青黎都不算道士,自然也可以不参加。 “青黎来,陪我一起用膳。” 青黎没有拒绝,周佑荣虽是废后,但清阳观观主却对她十分尊敬,日常吃穿用度在观里都是独一份的。 用餐前,青黎惯常给她把脉。 诊过脉后,周佑荣却连问也不问一句,便宣布开席。 吃过饭,周佑荣去静堂看书。 青黎叫住于之雅:“于姑姑,宫中有无数妙医圣手,如今大将军都不在了,妙真法师与皇帝近二十年夫妻,您为何不去信一封,让皇帝派御医来?” 于之雅有些惊讶,可青黎表情实在坦然,让人不禁疑惑她是不知帝后已经反目,还是真的觉得只要废后开口,皇帝便会派遣御医前来为周佑荣诊治。 于之雅不答,反问青黎:“依你看,娘娘的身体如今到什么程度了?” 青黎摇头,说:“我才疏学浅,不敢随意下判断,但绝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于姑姑,生命很重要,如果为了赌气或者自尊,而罔顾……” 青黎蹙了下眉,没继续说下去,她清楚这世上千人千面,很多时候,言语是很苍白的东西。 于之雅却是苦笑,含糊开口:“到这个地步,娘娘绝不会向那人低头的。” 青黎问:“那秦宸章呢?” 于之雅一愣。 青黎反应过来,改口道:“那公主呢?如果妙真法师不在了,公主会很伤心。” 耳边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声音。 良久,才响起低喃:“也许,也许娘娘觉得她不在了对公主会更好……” 青黎慢慢往回走。 其实周佑荣很了解景贞帝,她死之后,景贞帝确实对秦宸章更加宠爱,也可以称得上纵容。 又或者说,对秦宸章的好,已经成为他缅怀亡妻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彰显自己痴情的工具,甚至于,他沉溺这种“痴情”的人设——两次废后,死后还要追封其为皇后,并亲自扶棺下葬,在墓前痛哭不止——便是在史书历代皇帝中也称得上“痴情”典范了吧。 秦宸章恣意而放肆的未来,确实也有一大部分得益于他的这种纵容。 但无论青黎如何作为,都挡不住周佑荣的身体日渐萎靡。 如果单论治病,青黎不是天才,没有办法靠几本医书和身旁人指点就能成为妙医圣手,素济道长也一样。 青黎只好去请观主,但愿意上山给废后治病的医者寥寥。 当然最重要的,是病人自己已经放弃。 等到这年冬天,青黎已经能窥探到周佑荣的生机摇摇欲坠,她时常昏沉,偶尔醒来时,会拉住青黎的手,却也不说什么话,只是摸摸她的脸和头顶。 过了一个春节,比秦宸章给的记忆里延长了三个月,但周佑荣还是死了。 清阳观在天色将亮时敲起钟。 秦宸章曾经说,清阳观距离皇宫不远,坐马车也只要半天。 消息在清晨送出去,未时三刻便有人来到清阳观。 马蹄声急,来人蛮横地撞开门,打断了道士们的送往诵经。 有人前去行礼:“公主……” “滚——” 声嘶力竭。 “滚!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门被紧紧关上,侍从和道士们被关在门外,却不敢发一言。 春寒料峭,白石山上,凛冬的萧瑟还未走远,日光明媚,却也无法驱散空气中的寒意。 秦宸章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于之雅悄悄进去查看,又无声出来,静静地关上门。 弯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掠过低垂的乱云,夜雾从山中弥漫,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穿过虬松劲柏,瓦砾屋檐。 残风簌簌,虫吟萧疏。 青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木埙,停了许久,才放在唇边,手指按上孔洞。 倾泻的埙声朴拙抱素,低沉空灵,像在对某人诉说一个上古尘封的故事,悠扬中带着深深的悲凉。
第107章 古代宫廷7 第二日巳末。 被禁军銮驾簇拥着的景贞帝进入清阳观, 观内道士纷纷于院外恭迎。 青黎隔着重重人影,听见一声痛哭,随即是无数宫人的劝慰, 声音繁杂,纷纷扰扰。 秦宸章一言未发。 至午时, 帝王悲悸不止,挥退众人。 秦宸章走出房门, 屋外阳光正盛, 照得满目疮白,一观道士坐于院前, 低声诵经。 她被层层涌来的吟诵冲得有些晕眩,有一瞬间甚至要站不住。 于之雅担忧地看着她, 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其抚开。 秦宸章站稳身形, 回头看了眼被宦官关上的门,眼底因为充血而带出戾气。 “公主……” 秦宸章收回视线, 长久未开口的声带嘶哑:“带我去换斩缞。” 于之雅深深垂下头:“是。” 午时的阳光近乎直射, 檐下被遮拦, 阴影重重,可一步踏进光里, 才发现那日光不过是看着炽烈, 本身并没有温度。 秦宸章穿过那些面容悲悯的道士们, 脸上毫无表情, 甚至冰冷。 青黎在观里并未挂名,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随着众人盘坐于地,身上是件霜白的麻衣, 在一片青灰的道服之中几乎刺眼。 秦宸章走到她身边时微微一顿。 青黎抬头“看”她。 青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听到对方弯腰,将她放在腿侧的那只木埙拿了起来,随即起身离开。 清阳观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周佑荣以皇后位葬入皇陵。 往事如浮尘。 寻竹随着秦宸章回宫,于之雅却留下来,在清阳观上了度牒,出家从道。 没过多久,道观重开,来的香客却寥寥,越发显得山中清净。 青黎开始随素济道长一同为人看病,观中每每有人生疾,素济道长都会让青黎先去诊脉,自己则从旁辅助。 有一日晚,青黎送走因错食而腹痛不止的观内化主,刚刚坐定,想把今日问诊详情记录一遍,就听素济道长在旁叹气。 “我幼时若有你现在三分勤劳,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青黎停笔,微微歪头,望向她。 素济道长坐到青黎面前,声音坦诚:“你如今已经胜我良多,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她这话倒不是夸张或自贬,于医术上,她确实只能算入门,这些年又一直待在山上,人见的都不多,更何况是病人,能经手的也都是最普通常见的病情,稍微复杂些的,她都要束手无措。 青黎听了,一时没说话。 这几年下来,素济道长手里的医书她已经倒背如流,但因为都是些基础书,甚至有许多方子都是残卷,委实算不上高明。很多时候,因着没有可参考的病例,就算她诊脉诊出什么不对,也没办法给出对应的方案。 青黎想了想,放下笔:“道长,我们下山行医吧。” 素济道长一愣。 青黎说:“我原先听您读医经,曾讲鲍仙姑于乡野之间采萍用于抗疟,又有红脚艾,可将人脸上的赘瘤熏灼脱落,十分神奇。只是很可惜,这些医理在清阳观却没有用武之地。” “道长,我总觉得您心中其实有很多医术可用,只是因为清阳观居于山林,少见于人,才不能将诸多医术施于众人,久而久之,或许就连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会些什么了。” 素济道长没说话。 青黎便又开口:“医者讲悬壶济世,行医治——” “好了,”素济道长打断她的话,呼了口气,说:“别说了,我懂你想说什么。” 青黎哦了一声,垂下头,随即又拿起笔,老老实实地继续写字。 素济道长沉吟了好半晌,抬头便看清黎姿容安静,笔下却一竖竖清丽字墨,不过一会儿,便已经覆盖大半张纸。 素济道长不自觉地扬起唇,说:“那便下山吧。” 青黎抬起头,说:“好。” 素济道长说:“你我若下山,便只能做游医郎中,到时候你可莫要嫌苦怕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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