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声不绝,然而牛四只是嗤笑,等周遭人慢慢讪讪声音小了下去,他才道:“我作甚骗你们?镇国公主殿下治下,有仙师专门研究粮食,菊花能冬日开,粮食一年能出三季!” 围观者静了一静,随即爆发更大的哗然—— “仙师怎么会管——” 牛四声音比他们更大,“仙师就是会管!” 魁梧的汉子酒碗往桌上一打,站了起来,满是横肉的脸上种种神色交错复杂:“是沈仙师!沈仙师救回了公主,找了许多和她一样的仙师做咱们泥腿子做的事!神仙之力既能劈山开河,求个雨救旱、放个晴救洪有何难?他们就是不愿做!” 周遭沉默了下去。 这两年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他们尚在镇上,却也艰难得很,塌了房子、粮食不够...临到现在,朝廷打仗没打过,又要征兵,家中孩子几乎是一去不回...... 可是明明,仙人们动动手指头的事,他们就要好一分,为什么不做呢? 牛四吸了口气:“衮州的好日子,是我朋友亲眼看见、亲口告诉我的。凭什么?那些仙师不愿做便罢了,为什么有人做他们还要拦着?沈仙师真的该死么?她让乾国那狗屁王爷没当成皇帝,让衮州不比咱们的人过上了好日子,让北边那群蛮子没机会骚扰咱们......她是个好人,好人凭什么该死?” “是啊...” “就是!” “可...” “没毛病!” ...... 牛四再提高两分声音:“就为了让这样一个好人死,那些人甚至可以活活烧死一个人!今天他被指成沈仙师,明天你我都可以被指成沈仙师。兄弟们,咱们想想,谁没得罪几个人?只要看谁不顺眼了,就去说他是沈仙师,传得多了,他被烧、你被烧、我被烧!咱们谁的媳妇儿是大将军的千金,还可以替咱们申冤?烧就烧死了,怕是连妻儿也不放过!” “我们知根知底的...” “谁不知根知底?要想找个理由多简单!” “就是,说你被妖怪吃了,现在的你是妖怪不就行了?” “这是拼权势...” 说到这里,谈论的人们逐渐反应了过来,纷纷惊疑不定—— “怎么这么巧?偏偏那么多仙师一起出现?” “嘘...上头老爷们的...” “这些仙师和老爷们是不是...?” “谁知道呢?” 人群里,牛四喝完最后一口酒。 他看着面前的街坊,沉声:“我要去衮州了。” ...... 十月。 神州巨变。 乾国四王伏法,废为庶人圈禁京中,由中书侍郎周岫柏提出的变法开始推进。 后东海朝廷大败,豫州近半划入镇国公主宋昭华辖地;北国趁乱偷袭衮州亦败,负责督兵的严鸿坠马而死,北国以二帝要挟,镇国公主于军前言“宁女不孝,莫负天下人”,取北地三城。 元国“二十四河案”爆发,近十地方大员和豪族坠马,朝中针对太子的声浪渐大。 “沈映光”之名由“祸国妖孽”演变为“青衣仙师”,民间推崇声愈大,衮州百姓的好日子传遍各地,开始有地方为“沈映光”建庙立祠,祈求她保佑风调雨顺。迫于人世声势,獬豸楼与诸仙门百派陆续发出不再追捕沈映光的声明。 就在这般时日里,“被火烧死”的一个月后,漏夜,沈缜自月白光门踏出,于牢狱之中,见到了高至。 电子音在她耳边滋滋—— “恭喜宿主,检测到处决证据已补足...” “检测到任务目标高至信仰值(名声/威望)已跌破10...” “检测到任务目标高至精神值目前57%...” “已具备处决可能,成功率92%,是否处决?” 沈缜道:“是。” 红线被拔起,一丝清爽蔓延过她周身,负于身上的枷锁似在破碎,灵魂终于自最底慢慢破开深沉幽深,于水面轻呼一口。 对面的男人,沈缜这才看清他具体的模样,没了锦衣玉袍,呆在肮脏之地,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模样。 萎缩,脏,因她的出现而惊愕恐惧,如阴沟里骤然见光的老鼠,丝毫没有什么神人之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药缓慢毒死了妻子,一步步将黎府改为高府,勾搭上康王的关系,以贩卖私盐的便利,扯上了江湖部分势力。 “高至,”沈缜看着他,轻问,“午夜梦回时,你不会看到被你害死的那些人么?尤其,你的妻子。” 她的眸光清明且亮,高至哆嗦半天,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直起身大叫:“你是沈映光!” 沈缜眉梢微挑:“我是沈映光。” 高至目眦欲裂,又大喊:“你是那个男人!你看得见听得到!” 沈缜淡淡地笑:“我是沈容。不过...” 她顿了顿,笑意扩散了些,却不达眼底,“你我初见之时,我确实看不见,也听不到。” 谋划结束不代表惩罚结束,这一个月里,她的状态并不算好。 完成了支线任务,可宋徽的气运尽数在那一夜抵抗被杀中耗尽,用于她短暂恢复精神值和健康值;宋钦的气运,则还完了她欠的债、修复了一点点身体,以及躲避修士们的探查。 现在,她的账户空空,也因惩罚任务没完成,这一个月里五感已接近尽数丧失。 之所以此刻可以和高至交流,同时之前也能看见听见宋钦,是因为在夺取气运时,系统能够短暂收回惩罚。 不过...... 耳边“叮咚”一声。 ——“检测到宿主已完成惩罚任务,即刻起回收惩罚,希望宿主以此为鉴,认真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周身枷锁在这刹那被彻底冲破,甘泉般的清爽流过沈缜的四肢百骸,她眯了眯眼眸,唇边的笑意逐渐真切。 “高公。”沈缜唤。 她的气势好像突兀不一样,人虽坐在轮椅上病弱清瘦,却在这一瞬间似一把锋利的剑,剑光晖晖,直视伤目。 “午夜幽魂不入梦,可人心难测...万要保重啊。” 在男人极度恐惧的视线里,沈缜开怀地笑了起来,她悠悠后退,退进月白光中。 哪有什么神人相面。 高至成名三例,第一户发迹的人家,是帮他害了黎家人,然后被给予银钱搬去外地,没多久便被高至除掉。 第二个“蛟龙之气”,也是他贩私盐时偶然见过康王世子,对方落水之后他因点出这一点,成功攀上了康王府的关系。 而第三个,那位遇难的好友,亦是为他所害,目的在于兼并好友家的矿产。 若说能耐,高至也确实有两分能耐。他极擅察人心,根据此也很容易看出别人更适合做什么,他相中张天印为婿,便是发现了对方这一点和他极像——长袖善舞,识人用人,心肝凉薄。 男人对男人总是更宽容,他们造的句,所谓“无毒不丈夫”,一个女儿一个妻子而已,与投机相比,算得了什么? 相面相的从来不是面,是人心。 光芒消逝,沈缜打开房门,对上屋外几人视线。 黎兰裳、谢容和谢瑶。 此处是梧桐郡郡城之中的一处宅子,为她这段时日的落脚之处,三人今日才到。而此前...沈缜抬眸,瞧了一眼院中的小冰雕,眼底笑意舒展。 沉默几瞬,谢瑶首先上前两步拱手:“烦劳仙师护着三娘了,瑶代谢家上下谢过。” 沈缜捋了捋袖子,慢慢带上扳指,温声答:“不必。女君助我良多,更几次身陷险境,我尚未请罪,世子又何必多礼。” 谢瑶摇头:“三娘若有功劳,也非我谢家可坦然承受。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仙师若有需要,情理之中,我谢家满门都会洒血以报。” 沈缜眼眸无奈弯了弯。 她不再答这话,看向一旁的黎兰裳,问:“可否问问,黎女郎日后是何打算?” 黎兰裳默了默,话在唇边反复辗转,须臾道:“郎...仙师曾经的话还作数吗?” 沈缜微怔,随即眉眼弯弯:“当然作数。” “女郎随我离开,”她的视线下移,瞥了眼少妇微微显怀的腹部,笑意温和,“你的孩子亦是。山中日子清苦,但不缺吃喝与衣裳,若爱读书,也有万卷书。” 黎兰裳紧绷的脊背松了两分,神色亦柔和了下来,轻声道:“...仙师大恩,妾身不会忘。” 两人话毕,此间便又沉默了下来,谢瑶瞥了眼自家妹妹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道:“瑶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辞。” 沈缜颔首:“世子慢走。” 而黎兰裳心思敏锐,很容易便发觉了此时气氛,正踌躇时,外间走进一玄袍人,沈缜看她:“玄微,带黎女郎去安置。” 邵玄微应:“是。” 她看向黎兰裳,后者点头,跟着离开小院。 房檐下,只剩两人。 沈缜没错过对面女人更加清瘦的身形、眼眶的红色,她心底轻叹,面上温和:“女君。”
第101章 明月之奴 总要相别, 而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沈缜...再不去想,也难免愧疚。 她非注重别人心思之人, 可眼前的谢容,与她同行一年有余,朝夕相处、共历磨难,亦志趣相投,若非她心思太重难以安定,早引为挚友。欢喜她的人不重要, 可挚友...很重要。 一坐一立,两相对望。 咫尺之间,却似山河永隔。 “要坐么?”沈缜开口, 她抬了抬手, 身边便多出了一张凳子。 谢容抿唇,须臾笑:“好。” 她走上前来,提裙在凳上坐下。两人并肩, 遥遥看着天际白云。 片刻的寂静后, 女声轻轻响起:“草儿和大丫,我去问了她们,草儿愿意跟着走,大丫拒绝了我。” 沈缜扬眉:“好。” 谢容道:“村子里的村民,男人都判了流放, 女人没入军妓...我求了恩典, 容许女人和七岁以下男童赦免。” 沈缜应:“好。” 谢容又道:“邵姑娘已经安排好了回去的路, 沿水而上, 再换车马,只用一月就可以抵达剑阁山。” 沈缜点头:“好。” “......” 声音沉默了会儿, 再度响起,“沈缜,你好一些了么?” 十月底,冬风已起,树木萧萧。在这姑且还可以承受住的风里,沈缜偏头望向身边人,看见她紧抿的唇、微红的眼睛、仍旧温婉但瘦得易碎的侧颜。 “谢容。”沈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江湖好看吗?” 谢容微怔,也偏转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停顿片刻,才答:“神州景色好看。” 景色啊...... 沈缜眉梢微挑,笑起来,“对,景色好看。” 她顿了顿,道:“如你所见,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 恢复了五感,也有了精神气,对着这副清隽的容颜,其实不用问答案也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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