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冷寂之中,谢文琼推金山、倒玉柱,霍然拜倒—— 谢文琼颤声道:“求母后开恩。” 伴月紧跟跪倒,小声劝道:“殿下,不妥。” 皇后不愉道:“皇儿,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地步么?” 谢文琼生怕皇后愈气,不敢说“值得”,只说道:“儿臣不愿见鲜血,不愿见刀兵。” 岳昔钧讶于谢文琼为己下跪求情,心中又苦又怜,也随着谢文琼缓缓跪下,开言却不是为自己求情,而是道:“请娘娘使殿下先行。” 先行一步,不见血腥。 谢文琼回首看向岳昔钧,满面的怔然。 皇后于是道:“皇儿过来。”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唇齿张了张,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甚么话来。季春的风忽然刺骨万分,刀割般肆虐。 谢文琼跪下之前,其实想了很多。她想到皇宫中的草木,想到公主府的戏台,想到驸马府的秋千。她想到了白日莺啼,夜晚星耀,想到了春日桃花,夏日荫柳,秋日群雁,冬日初雪。想到了成亲时的十里长街夹道相送,想到了摘星楼上大火骤起。 她想到天地君亲师,想到百善孝为先,想到卧冰求鲤,想到百里负米。 她想到孔雀东南飞,想到西湖三塔记,想到双投桥下,想到木有相思。 她想到引狼入室,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想到桃花树下百衲衣,想到胡蝶离飞麻雀老。 她想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她想到南阳公主家国两难,想到岳昔钧当头三问。彼时,她做不出答,如今她在严阵之中,两难全下,情孝相逼,走投无路,悲愤交加,哀痛欲毁,她竟然得到了答案—— 谢文琼站起了身,往皇后身边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像是披枷带锁,负重而行。 谢文琼行至皇后和太子之间,皇后满意地道:“来人,请明珠公主——” 话未说完,太子断喝一声:“作甚?!” 谢文琼“噔噔”后退两步,站到了适才跪地之处,此处与皇后、太子相距半丈,也与岳昔钧相距半丈。谢文琼的手中提着刚从太子腰间抽出的宝剑,对向她靠拢的人叱道:“站住!” 谢文琼猝然抬起面庞,皇后看见,她双泪无声流了满面。 皇后再次训道:“皇儿休要胡闹!” 谢文琼恍若未闻,将宝剑架上小臂,几泣不成声:“儿臣愿以性命担保,驸马不曾通敌叛国。凡此种种,皆因儿招驸马所起,儿臣愧于父皇母后教养——” 谢文琼颤声道:“昔者,三坛海会大神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今日谢文琼斗胆仿效!剐去这一身父生母鞠的皮肉,偿还父母子女一场因缘,只求父皇、母后放驸马及诸位娘子一条生路!” 言罢,她狠狠一削,竟生生削下一块带血皮肉来!
第87章 伯劳飞燕爱恨半晓 那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在往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反反复复浮现在岳昔钧的眼前。 目下,离谢文琼削肉还双亲已然过了七日了。 易曰, “反复其道, 七日来复, 天行也”。疏曰,“阳气始剥尽,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至阳气来复时, 凡经七日”。 这七日, 岳昔钧当真是“阳气剥尽”而后“来复”。最初几日,她好似魂儿也丢了, 魄儿也散了,不思三餐, 不思夜寝, 木偶绢人也似的,呆呆愣愣,又好似玉蚌失珠, 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往后几日,大略是缓了过来, 魂魄归了一二,仍旧是恹恹的。到了第五、六日,行走坐卧渐渐趋于平常。到了第七日,甚至可以强颜欢笑了。 岳昔钧现在正坐在田埂之上。她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日情景—— 谢文琼一语言罢,宝剑利刃割破肌肤, 霎时间,鲜血溅涌, 淋漓满地。 岳昔钧如同被锁住喉咙,她做不到像皇后一般高声呼人,她只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岳昔钧从来没有想过,谢文琼的爱意竟然能够如此之深。这股深情厚谊如瀑布般冲着岳昔钧兜头砸下,砸得她头昏脑胀、浑身难控。 岳昔钧蓦然抽出被安隐搀住的手臂,踉踉跄跄拄着拐向谢文琼疾步走去。但不知是她太心焦,还是路面过于崎岖,岳昔钧往前不过几步,便跌扑在地,拐杖摔在一旁。 岳昔钧手脚并用地拖着伤腿向谢文琼爬去。似乎有人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 谢文琼的布衣一角垂在岳昔钧的眼前之时,岳昔钧才恍恍惚惚从适才那种如封似闭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她仰头,看到谢文琼仗剑于身前,冲要上前来的皇后、侍从等人红着眼喊道:“退后!母后,我只要你一句诺,你也不肯么?你是嫌我以此为胁么?” 岳昔钧抓住了那截衣角,她终于找回了声音,道:“殿下,求你……” 谢文琼这才觉察到身后的岳昔钧。谢文琼微微侧低下头,带着泪痕和满眶泪水,笑道:“别怕。” 谢文琼右手持剑挡着众人,左手鲜血嘀嗒。她道:“我搀不了你啦,地上脏,你快起来。” 谢文琼认真地想了一想,声音因剧痛而飘忽颤抖,道:“倘我死了——” “殿下!”岳昔钧嘶哑着打断她,“求殿下……快走。” 谢文琼的笑意戛然而止。 岳昔钧脸上的尘灰被泪水冲下,她艰难地改趴为跪,跪得一丝不苟,是顶顶郑重的跪法。她一字一句地道:“臣请殿下速速离去。” 皇后此时也道:“皇儿回来。” 谢文琼倏忽笑了一声。 谢文琼微微弯下腰,伸出鲜血粘腻的左手,托起岳昔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谢文琼眼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你叫我走,是忧心于我,还是不愿与我同生共死?” 刺鼻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岳昔钧的鼻间,她好似又被扯回了战场厮杀之时。岳昔钧的眼神涣散一瞬,复又强行清明起来,她张了张口,却发觉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倘若坦白说忧心于谢文琼,那么谢文琼必然不走。若要谢文琼走,自然要寒她的心。 岳昔钧抬眼望进了谢文琼的眼眸。 她隐隐约约从谢文琼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那是一头末路之兽。 而谢文琼焉又不是? 岳昔钧答道:“愿殿下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谢文琼哑笑一声,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罢了——” 她抛下了剑,剑砸在土地之上,闷闷一声。 谢文琼道:“那便如你所愿。” 谢文琼收回了左手,三个血指印留在岳昔钧的脸颊之上,像是依依不舍的诀别。 谢文琼缓缓转身,看向皇后,道:“母后,你今日果真要赶尽杀绝么?” 皇后对于谢文琼自伤之事仍心有余悸,虽岳昔钧那厢逼迫了谢文琼应下“平安”的诺言,皇后却更加忧心谢文琼两方碰壁之下作出更加过激之举。皇后白着脸道:“倘若皇儿肯回,此事还有余地。” 谢文琼静静地道:“有甚等余地?” 皇后道:“本宫既往——” 太子皱眉道:“母后!” 皇后瞧也不瞧太子,接着道:“——不咎。” 谢文琼面色无有变动,倒是岳昔钧不由流露出讶然之色。 谢文琼道:“母后还有何条件?” 皇后道:“无有。你随本宫回宫,再不和她们相见,我只当不曾来过此处。” 谢文琼也讶异了一瞬为何母后此时这般好说话,但母后妥协,终归是一件好事。 于是,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道:“母后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皇后道:“你若担心我食言,现便签字画押。” 谢文琼道:“恕儿臣斗胆——盟约尚有撕毁之时。” 皇后道:“依你之言如何?” 谢文琼道:“请母后赐驸马爵位。” 太子喝道:“胡闹!” “无人和蝼蚁订诺,那种一踩就死的东西,太脆弱了,”谢文琼淡淡道,“儿臣只能确保父皇、母后不敢擅动驸马,方可安心。” 皇后沉吟一回,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驸马仓促而死,朝廷念其有功,补赐丹书铁券便是。” 谢文琼点头道:“也好。不知赏赐何时可下?” 皇后道:“我临行前,你父皇给了符凭,此事本宫可以决断,此刻便修书。” 谢文琼方道:“多谢母后。” 宫娥取了纸笔,皇后果然马前修书。一式二份,一份书呈到谢文琼眼前,她仔仔细细看了,摆摆手示意宫娥呈给岳昔钧。 岳昔钧被安隐扶了起来,瞧了那书,知晓这不过是一份凭证,还需等官府正式颁发丹书铁券。但这份凭证的分量并不轻。 岳昔钧又愧又痛。 书凭交到岳昔钧手,谢文琼便没有再回头。她再次走向皇后,一直走到马车之中,没有停顿,没有回首。 岳昔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勾着金丝的车帘之后,才慢慢低下头,看见了一行蔓延的血滴。 谢文琼的血浸入黄土之中,黯黯沉沉,全然不是刚烈如火的朱颜色了。再过几日,这般黑褐颜色也消磨殆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公主还都。 百年之后,谢文琼会和一具不知其名的“驸马”尸骨合陵,保全皇家最后的体面。而岳昔钧终老山林,不知是谁为她立的碑上刻着另外的名字。 一只胡蝶不知从何处飞回,晃晃落地,落在血气之处,贪婪地吮吸起来。 ——今日伯劳飞燕,方知庄周是非。
第88章 一病相思性命几休 自谢文琼离去之后, 岳昔钧这几日都浑浑噩噩。 七日之后的今天,方才有些生还之气。但娘亲们和安隐与她说话仍旧小心翼翼,也不敢提起当日之事, 也不敢提起谢文琼之名, 连皇家的字眼都讳莫如深。 岳昔钧扪心自问:事情何以走至了如今这般地步呢? 谢文琼自责, 她岳昔钧又何尝不自责。若是在京中不逞性子,偏要和谢文琼较劲,只作个泥性人儿,或许并不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 可是若论后悔——岳昔钧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人。从军行时, 她刺出的每一枪, 都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并无益处。 岳昔钧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种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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