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和娘亲们要走,自然是与这上辈恩怨相关。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此时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要走,那便是变故陡生。何种变故要瞒住明珠公主?自然是与皇家有关。 既然与皇家有关,便是那边有人得了信。如何得信?自然有人传信。何人传信?谢文琼吩咐伴月约束手下人,不叫行踪泄露,那么传信之人不是伴月,便也是伴月御下不严,该当过失。谢文琼如此责问,她并不冤。 谢文琼本还觉许不是伴月本意,出言试探一番,却有了八|九分把握——若是底下人擅为,以伴月的性情,自然是担了罪责,自甘认罚。但伴月却是喊冤。这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谢文琼只觉心寒。 残春落红中,谢文琼独立树下,满目花开盛极后的凋败,分明近处便有人,却觉茕茕一身,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孤身而来,行了廿载,见金殿玉楼,坐象舆宝车,冬雪春消,冰化无痕,身旁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到如今仍旧两手空空、孤影孑孑。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第85章 岳昔钧决绝瞒天地 谢文琼终于瞧了跪在地上的伴月一眼, 不喜不悲地道:“起来罢。” 伴月犹豫一瞬,终是不敢再多言,便默默起了身, 垂手站在一侧。 谢文琼只当她不在, 阔步追上岳昔钧。岳昔钧近几日已然可以脱了轮椅, 拄拐而行,不像往日那般行几步便要坐下歇息。 岳昔钧正在望胡蝶翻飞,面上倒是一派悠然闲适之色,全不见“兵临城下”的焦急迫切之颜。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 道:“这胡蝶倒是无忧无虑。” 岳昔钧道:“怀玉有忧虑?” 这是明知故问。 谢文琼道:“人生在世, 自然有些不如意之事。” 岳昔钧道:“这是正理。料来是我不能解忧,也不能分忧之事了。” 谢文琼道:“何必解忧, 何必分忧。” 岳昔钧笑道:“是我不如怀玉通透了。” 谢文琼不语。 二人静立,双双瞧着那一对胡蝶上下扇翅, 不知是梁祝所化, 还是朱陈相亲,彼此伴飞。 岳昔钧伸指去,那双胡蝶中的一只竟然停驻在了指尖, 而另一只绕飞不止,却不肯栖息。 谢文琼瞧得有趣, 便也伸出一指来,并在岳昔钧指侧,那翻飞的胡蝶竟乖乖顺顺落在了她的指上。 谢文琼道:“这胡蝶倒有灵,肯亲人。” 岳昔钧道:“正是,煞为可爱。” 那双胡蝶在二人指尖停驻几息, 轻振翅翼,绕着谢岳二人之身飞了一周, 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意。 终是谢文琼挥了挥手,道:“走罢。” 那双胡蝶才远飞开来,弯弯绕绕往前飞去,飞过树荫,飞过花丛,飞至马头—— 马上的人伸手一挥,那胡蝶便被劲风扇得彼此相离,晃晃悠悠分道扬镳了。 谢文琼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双胡蝶,这时也看清了当下情状。 一匹高头骏马立在一丈之外,马后是一驾车舆,车舆之侧有马匹护驾,马匹上侍卫提刀,马蹄旁是刚砍落的树木——乡间路窄,这是开道。 谢文琼的目光凝在当先那匹马上之人身上。 谢文琼缓缓开言道:“皇兄怎来此?” 马上的太子谢文瑜不答,只往下一耷眼皮,冷硬地道:“皇妹过来。” 谢文琼道:“此间乐。” 她引了“此间乐,不思蜀”的前半句,却言至意尽。 谢文瑜的面色不甚好看了。 正在僵持之间,那辆车舆的帘子被撩开,一位宫娥下了车,伸手搀一位贵妇人出了舆驾。从旁的侍卫各个连忙低头翻身下马。太子回头瞧了一眼,也下了马来。 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后。 谢文琼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恭恭敬敬行了礼,道:“母后怎也来此?” 岳昔钧在旁拄拐躬身,随了一礼。 皇后道:“我若不来,你定然是不肯回去的。” 谢文琼道:“孩儿大了,有腿有脚,想母后了,自然会回去的。” 皇后道:“那便是现下不想我了?” 谢文琼道:“自然是想的,但孩儿不过出来月余,若是一想母后便回去,岂不是折腾得很?” 皇后道:“你新丧夫,合该在府中守丧,不该出来走动。” 谢文琼道:“母后也曾说,孩儿成了亲,便是哪里都去得的,这亲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既是幌子,何必守丧?” 皇后见此言不通,便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的岳昔钧,道:“琼儿,你当真要留在此处么?” 谢文琼道:“是,请母后成全。” 皇后默然一瞬,开口道:“好。那便来数一数罪责罢。” 谢文琼心中一酸,道:“孩儿有何罪?还请母后示下。” “罪不在你,”皇后道,“在你身侧之人——女扮男装,冒娶公主,这等欺君大罪,该如何论?” 谢文琼本心存侥幸,如今被皇后一语道破,才心凉起来。 谢文琼道:“她乃是驸马胞妹。” 皇后望着谢文琼的眼眸,威严陡生:“皇儿也要欺骗母后么?” 谢文琼心中挣扎不已,目中哀伤之色难以掩住。 倒是岳昔钧一撩衣袍,缓缓跪倒,背却挺得笔直,道:“臣认罪,此事与明珠公主无干。” 谢文琼大惊,弯腰去搀岳昔钧:“若轻!” 岳昔钧纹丝不动,只仰头向谢文琼轻轻摇了一摇。 谢文琼急道:“你认甚么罪?起来!” 岳昔钧却道:“殿下还记得,昔日臣同沈家小姐斗棋险胜,殿下应了臣一件事否?” 谢文琼道:“自然记得,现下说这些作甚?起来呀!” 岳昔钧自顾自地道:“臣请殿下兑了这件事——请殿下忘了与臣的昔日情谊,今日莫要插手臣的事。” 谢文琼咬牙道:“好,那你可记得几日前我等斗花草,你也应了我一件事否?” 岳昔钧已有所觉,暗叹一声,道:“自然记得。” 谢文琼啮齿道:“那我偏要记得往日欢好,偏要插手你的私事!” 她将“私事”二字咬得甚重,显然是又气又急。 岳昔钧垂眸不语。 岳昔钧早便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从英都那里得知太子的消息,她便翻来覆去地推衍,以至伤了气神,憔悴消瘦。她推来算去,心知太子带兵前来,必然不是平常局面。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便是逃了一世,一世活在惶恐担惊之中,又有甚么趣味? 岳昔钧知娘亲们的计划不是万全之策,真叫谢文琼挡住追兵,她一个无有兵权的公主,未必真能拦得住了。 更何况,撇下谢文琼独自承担,未免也忒残忍。 岳昔钧别无他路,早已下定了决心,瞒住娘亲们,瞒住谢文琼,瞒住英都、空尘,瞒住天瞒住地,要豁出去自己一条性命,为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适才五娘路过冲她打手势时,她也回了一个手势。那手势之意是:你们先走,我马上便到。 谢文琼同伴月讲话之时,安隐也寻了岳昔钧,岳昔钧也只道:“你同娘亲们先往山上去,我寻个借口打发了公主,即刻便至。” 安隐道:“你腿伤未愈,我同你一处。” 岳昔钧道:“你在旁,恐公主起疑。二人同行,或许更加不便。速速去罢,我有分寸,不会做冒险之举。” 如今,岳昔钧心中想道:此举乃是我慎重之举,并不算食言。 她安心于娘亲们顺利逃离,却不愿去想自己伏罪之后,娘亲们与谢文琼会如何——她也曾想过,只消一想,便是锥心彻骨之痛,如坠高台,如堕深渊,便再也不敢想了。 她只得日日宽慰自己:难道要娘亲们同死一处,才算圆满么?我一人之死,换得十人之活,这笔买卖划算得很。便是往后有些思我之痛,也、也……归根到底,活着便是好的。 岳昔钧也知,皇家未必是要拿她的欺君之罪开刀,大抵是以此遮羞,实则是要除娘亲们这些“罪臣余党”。虽不知为何近三十载都放过了,如今却要赶尽杀绝——但既然三十载都不闻不问,便就是有斡旋的余地。 故而,岳昔钧着意不瞧谢文琼,只对皇后道:“臣之罪,按律不累及他人。臣甘愿就枷,请娘娘开恩,放臣家人一马。” 皇后道:“你这是同本宫讲条件么?” 岳昔钧道:“臣不敢。” 皇后道:“既然到了这般地步,不妨坦诚些。” 岳昔钧道:“臣知无不言。” 谢文琼急得想要顿足,却有些无可奈何,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皆是一副严肃面色,好若此地不是乡间,而是公堂。只有谢文琼一个,不是班头,不是衙役,倒像是闯堂之人,格格不入。 皇后接着道:“那你便说说,除却欺君罔上一则,还有甚等罪状?” 岳昔钧听出她话中有话,心知皇后既然知晓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必然是有眼目在此乡,英都来此未必能瞒得住。但一来她确实并未有通敌叛国之举,二来不能提与朔荇人交好之事,故而她只能答道:“臣无有他罪。” 皇后道:“难道要人搜查,你才肯见了棺材而掉泪么?” 岳昔钧此时有些后悔叫英都藏于地窖。当时作此决定,是虑及英都一些治病草药难以携带,又停不得药,而太子是冲着娘亲们而来,见了院中无有马匹,也该猜到娘亲们早逃走,加上岳昔钧巧舌如簧、从旁引导,未必会搜屋。 岳昔钧此时也只得放手一搏,道:“屋中无有人了。” 皇后十分笃定地道:“倘若本宫搜出来了人呢?” 谢文琼先于岳昔钧道:“母后,她家人不在此处,为何不肯放过呢?” 皇后略带不悦地道:“皇儿莫要胡闹。” “孩儿不是胡闹,”谢文琼道,“孩儿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作甚么?若轻并未伤害任何人,军功是一刀一枪踏踏实实挣来的,亲事也是我点头同意了的,倒是她乃是被逼从军,被逼娶我,怎要她来认罪?这不免忒荒唐了些!” 皇后道:“若是一句‘被逼’,便可欺君,那律法有何尊严可谈?” 谢文琼口不择言地质问道:“这律法究竟是谁人的律法!” 太子喝道:“放肆!” 谢文琼话一脱口,也知自己不该直言,这般说,便是藐视君威,是大不敬。 谢文琼却不觉得自己错了,忍气道:“儿臣胡言,请母后原谅。” 皇后倒不现怒容,似不觉冒犯,只淡淡道:“你父皇若不是被早朝绊住,也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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