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道:“空尘小师太离了情爱苦海,你我当为她而喜才是。” 英都道:“不错,我若真爱她,料当为她日日平安喜乐而愉悦才是。我等凡夫俗子,欲海浮沉,还是莫要拉旁人跌落为好。” “其实,我大略是没有佛心,我许多事想不明白,”英都话到此处,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有时候会想,修佛之人普渡众生,那我也是众生之一,她何不圆我愿、何不渡我?” 岳昔钧道:“昔日,尸毗王为救鸽子一命,不叫鹰食了去,那鹰也有此问。由是,尸毗王割肉喂鹰,纵然身死也无怨,便成释迦摩尼——阁下是想问,空尘师太是否会如释尊一般舍身于你,是也不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若你真开了这口,我想,空尘师太会这般做的。” 英都思想一阵,眼帘半垂,遮住了哀痛,半晌苦笑一声,道:“那我定然又不肯了。” 谢文琼接道:“不错,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不曾对她开口,便是早料到你舍不得她的爱不纯粹。” 岳昔钧道:“你也并非强迫之人。” 英都道:“不错,我若为了一己私欲困住她,又何来颜面谈‘众生’?” 岳昔钧道:“如此放手,乃为大慈,阁下又怎能说无有佛心呢?阁下被空尘师太吸引,便能证是有佛心的了。” 谢文琼笑道:“你莫被若轻拐带得参禅去了,依我说,和佛祖有甚么干系,世间爱而不得之人千千万万,平常得很,你这般不死缠烂打,良善又体面,两下干净,有何不好?” 英都道:“这也是正理,正如莲花,远观悦目,我便当知足。” 英都这般说着,似乎真有所释然,面色也和悦起来。英都不再此事上多言,寻了别的话头,道:“还不曾问若轻,我给你带的伤药,可有效用?” 英都给岳昔钧带了罐朔荇的伤药,外敷于她的腿伤。岳昔钧道:“果然是灵药,这几日觉得轻松许多。” 英都道:“那便好。” 三人又闲谈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时分。膳罢,谢文琼自去午憩,英都独独寻了岳昔钧,面色凝重地道:“若轻,你们何时走?可能给我透个信,我也好早做打算。” 岳昔钧并不惊讶于她的敏锐,一个熟悉战事的人,自然熟悉娘亲们之间略有些草木皆兵的氛围,也晓得每日田间的“农事”究竟在忙些甚么。 岳昔钧道:“并非有意对你隐瞒,实则是不知是否有敌到来。” 英都问道:“你们在防谁?我能知否?” 岳昔钧道:“太子。” “太子?”英都一惊,蹙眉思忖道,“你们怀疑他领兵奔你们而来?若真如此,恐怕现下就要动身起行。” 英都不问为何“驸马”已死,却仍与太子有仇,岳昔钧便也不说,只问道:“为何如此急迫?难道太子就在近处城镇了么?” 英都道:“我今日接到的讯息,太子现在斌州,刚誓过师。” “斌州有战事?”岳昔钧道。 英都道:“正是因无有战事,才是怪事。若他誓师是假,寻仇是真,悄然带人奔来,恐怕是几日之间的事情。” 岳昔钧道:“斌州的信传来,也要几日罢?” 英都颔首道:“不错,若是他来得急——” 英都话不说完,二人皆知其意。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若是能逃,早便逃了。” 岳昔钧道:“屋中有地窖,本打算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境,也不连累于你,只委屈你和空尘师太住一住地窖,待我和娘亲们将追兵引走,你们再出来。” 她只口不提请英都帮忙之事,英都直言道:“我可助你使围魏救赵之计。斌州起了战事,督军的太子必当临军以振军心。” 英都虽这般说,却也有些试探之意,若是岳昔钧一口应下,她自然心中又有权衡计较。 岳昔钧自然不会答应,道:“多谢殿下好意,不需如此兴师动众。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不为你添麻烦。” “我何能袖手旁观,”英都道,“我直说罢,我的骨笛还在你手里,我自然不能叫你出事。你适才说不能逃,又如何引走追兵,难道要假意被俘么?” 岳昔钧道:“却不是,现下不能逃,到时便能逃了。” 英都问道:“有何分别?” 岳昔钧反问道:“你避开怀玉找我说此事,难道不是瞧出我不想叫她知晓么?” 英都道:“不错,难不成她便是破局之人?” 岳昔钧道:“是。” 英都欲言又止。 岳昔钧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决意要舍弃她?” 英都道:“我本不该再如此揣测。” 岳昔钧道:“你所料也并非大错特错。” 英都怔然。 岳昔钧淡淡道:“她能为我牵制太子。” 英都恍然道:“若你现在逃,她定然和你同去,你觉得是你叫她做了选择。而若到了和太子对垒的局面,便是太子逼她选择,而非你逼迫她——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忍不住道:“你对她这般算计,究竟还有几分情意?” 岳昔钧道:“正是我对她有情,才会这般算计。若是我对她无情,何必在意她如何看待我?” 英都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道:“也是。” 岳昔钧道:“先前,娘亲们还有侥幸,不肯抛了我先走,如今有了你的讯息,我请娘亲们找些借口,陆续离开便是。你的药恐路上不好熬煎,地窖里也有炊具,恐怕要委屈你几日了。” 英都道:“我倒无妨,只是……” 她仍旧觉谢文琼之事有些不妥,却又不好置喙,只好叹了声气道:“正如你和我说的,各人各有缘法。” 岳昔钧道:“不错。” 英都道:“有用到我之处,只管开口便是。我调些人在近处以备不时之需,你不介意罢?” 岳昔钧道:“当然。” 英都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自己的人也轻易不能在太子跟前露面。二人布置一阵,分头而别。 岳昔钧将讯息告知了几位娘亲,如今形势急迫,九位娘亲却不愿先行离去。 大娘道:“我等近日已然看过了路线,钧儿你来,我指给你看。” 六娘展开一副舆图,正是她绘制的,当中以朱笔标注出一条道路来。 大娘指点道:“从此山洞穿行,山洞狭小,可拦住追兵。洞口出来,备了两辆车,拴了两匹马,近日现打的车,多半不算结实,到了城镇换车,往西边大漠去。” 众人皆面色凝重,皆知大漠茫茫,不知是吉是凶。 岳昔钧道:“我记下了,娘亲们先往山另一侧的城镇去,我们那里会和。” 三娘道:“磨叽,娘说一起便一起,同生共死!”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不怕,只是无有必要……” 二娘道:“不必多说,如此定下。” 岳昔钧只好住了口,听娘亲们说了些话,自己独身一人滚着轮椅回了房。 房中,谢文琼仍旧睡得昏沉,午后的日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满室暖金。岳昔钧的轮椅静静停在谢文琼床边,挡住了一片阳光。 岳昔钧忽然被巨大的孤独和疲惫淹没,分明她亲人、情人皆在身侧。 谢文琼缓缓蹙起了眉,似乎是梦见了甚么不愉之事。岳昔钧抬手,想要帮她抚平皱纹,指尖却悬在额前一寸,似恐惊醒梦中之人。 此时,谢文琼的双睫微颤,杏眼半开。岳昔钧骤然收手,轻声问道:“吵醒你了?” 半梦半醒之间,谢文琼慢慢展了双眉,不答反问道:“若轻,你是不是——消瘦了?” 岳昔钧道:“我日日休养,哪里就会消瘦了?” 谢文琼全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神色仍有些迷离。她疑惑道:“不错,难不成是我记岔了?我近日并未发觉,适才猛然瞧见你,却觉得消瘦了。” 谢文琼伸手往岳昔钧的面上摸了摸,笑道:“好得很呢,再接再厉,更生些肉才好。” 岳昔钧和她相视而笑。 谢文琼心中却清楚明白——岳昔钧真真切切、切切实实的清减了。
第84章 愁虑忍忍昔钧陪泪 其时恰逢春暮, 便天然带着些迟暮沉沉之气来。谢文琼不喜、也不愿说甚么丧气话儿,张目往窗外望去,道:“甚么时辰了?” 岳昔钧道:“未时了。” 谢文琼懒起身, 扶了岳昔钧的手在床榻之上半倚半靠。 岳昔钧笑问道:“怀玉可是做了好梦?” 谢文琼唇边有浅浅笑意, 道:“或许是好梦, 只不过一觉醒来,便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道:“正是‘春梦了无痕’。” “‘春梦了无痕’……”谢文琼喃喃道,“不错,‘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苏东坡的诗, 岳昔钧听了,也有怅然之情萦怀, 心中闷闷钝钝,引了末联勉强宽慰道:“‘已约年年为此会, 故人不用赋《招魂》。’” 谢文琼道:“牛郎织女年年相会一日, 剩余三百六十余日,如何不赋《招魂》?” 岳昔钧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文琼道:“我是无有秦少游的悟性了, 我偏求朝朝暮暮——” 她说到此处,软了语气, 道:“我求仁得仁,是也不是?” 谢文琼搭在岳昔钧手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她醒来后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谢文琼不知是春睡醒后惊悸,还是仍在大梦之中。她的眼眸如裹山岚晨雾,又似江南烟雨, 朦朦胧胧,大风一吹, 便会散了,散作埃尘,散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岳昔钧心中隐隐含愧,又见了素来强硬人这般脆弱,心中自也软了,半是纵容地倾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揩了谢文琼额上的乍醒薄汗。岳昔钧的面庞和谢文琼的寸寸相贴,呼吸相闻,岳昔钧阖上眼眸,轻声道:“是,殿下求仁得仁。” 谢文琼像甚么小生灵一般,蹭了蹭岳昔钧的脸颊。谢文琼的手攀上岳昔钧的小臂,发觉手下软软的——这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坦诚。是狸奴翻了肚皮,是烈马俯下前蹄,是苍鹰低下头颅。 月前在公主府的那一吻,二人隔着一把匕首,彼此较着劲,腰背手臂皆是绷紧的,而如今皆卸了力气,安安然然相扶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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