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闭眼之时,谢文琼本还有些旖思,瓶中桃花香一飘,她却有些静然了。 春天的白日本就漫长,二人这般相贴,日光更漫长几分,恍恍惚惚叫人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了。 谢文琼伸手去揽岳昔钧的肩头,问道:“你要不要……” 然而,下半句“上来躺一躺”却不必再问了。谢文琼听着耳畔岳昔钧均匀而轻缓的吐纳之声,自己也不知为何便笑了一笑。 ——岳昔钧已然睡着了。 谢文琼侧首凝视着。贴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了。只见岳昔钧微蹙的眉和眼下的一抹淡青痕。 不知明年今日,可还能“走马还寻去岁村”。谢文琼想道。 瓶中有一瓣桃花飘落,窗外似是东风起,摇得满树桃花簌簌跌落,花雨漫天,须臾之间又了无痕迹。 恐怕是“桃花依旧笑春风”了罢。谢文琼静静地想。 只有岳昔钧无知无觉的时候,谢文琼才敢说一些知心话——却也是轻轻小小的,生恐惊醒了梦中之人,破了那人的梦,也破了自己的大梦一场。 谢文琼道:“你近日劳神费心,是因为我,是不是?” 谢文琼道:“你要走了,对不对?” 谢文琼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误闯了桃花源?抑或是黄粱未熟?还是会某日不见了你,我下山去却见烂柯?” 谢文琼自嘲道:“瞧瞧,这些皆是前人文章,我满肚草包,也想不出新花样啦。” “我刚愎自用、冥顽不灵,”谢文琼道,“妄想和你朝朝暮暮。可是我们之间哪里有朝朝暮暮呢?” 谢文琼道:“你知道否?我在京城发现你并非真亡故,那时满腔怒火,恨不能身长双翼,一日千里,抓了你关起来来泄愤。后来,我发觉不是的——不该如此的。” 谢文琼道:“我若爱你,不该伤你。” “但忧思伤身,我终究还是伤了你。”谢文琼垂眸道,“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谢文琼用力眨眨眼睛,勉强自己勾起一个笑来:“是我偏来寻你,往后山长水阔——” 她终究还是难以出口,抿紧的唇止不住的发抖。她不能说了,也不必说了。 所有的悄无声息的告别,化在一滴泪里。 这滴泪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乡间陋舍中,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黯然神伤。 但至少会有一个人知晓。 这人是被谢文琼小心翼翼拖上床、安放好,却仍旧“未醒”的岳昔钧。 岳昔钧是在谢文琼吐出第一个字时醒的,但她睁不开眼、开不了口。 岳昔钧感到身侧那人背转过身悄悄抹泪,方放开贝齿咬紧的舌尖,用力的眼睑放松—— 默默陪了两行泪来。 人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百年苦修,却落得今生同床异梦,落得厮守艰难,落得一晌偷欢、两厢无言,落得一眼便能望见往后三十年流离、四十载辗转,五冬六夏不得相见,待到回忆也七零八落,不知九泉之下是有缘相会,抑是终也劳燕分飞? 山中无历日,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这日,谢文琼收了晒的桃花和香材,和岳昔钧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药碾将花瓣和香材碾碎。 满室的花香、药香,清甜怡人,谢文琼闻之,心中也悦然些,开言道:“我小时还疑蟾宫玉兔捣药为何不累,如今细细想来,或许白玉京的仙药法力无边,便是闻一口也疲惫尽消,因而玉兔才不觉累。” 岳昔钧笑道:“这般说来,这药是那些地主老财们梦寐以求的了。” 话一出口,二人俱都想道:皇帝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老财么? 于是,一个自觉说错了话,一个唯恐对自己生不喜,皆忙忙急急转了话头。 一个说道:“这自然是黑心的地主老财才这般想。便是我这等无田无地的,也想要这等灵药来通窍健体呢。” 与此同时,另一个说道:“倘说——杀人者,‘非我也,兵也’,又有狡辩之嫌。那这等灵药,不要也罢。” 两人自说自话,彼此倒也都听清了,相视一眼,忽而相对而笑,默契地揭过话题,避而不谈了。 一时间,室中只闻沙沙碾药之声,倒也是一派安然和谐。 这般静室生香,日暖花明,叫人浑身惬意怡然,溺在其中。 却不知此乃是山雨欲来。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起初,无人意识到便是今日。 直到村口当值望风的五娘瞧见鸟雀惊飞,扣了张碗于地上,附耳一听,和同守的六娘交代一句,便疾步往住处而去。 五娘径直走向大娘住处,面色严肃地道:“来的至少有三伍的马匹。” 二娘也在,闻言问道:“确定冲我们来否?” 五娘道:“十之八|九。” 大娘立时起身,道:“对姊妹们讲,拿上细软包袱,即刻动身。” 五娘领命去了,路过岳昔钧的小院,见岳昔钧正和谢文琼在院中桃树下闲坐,悄悄冲岳昔钧比了个手势,岳昔钧微微点了点头回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岳昔钧岔开了话头,道:“我好半天不曾见英都和空尘师太,怀玉,你知晓她们在何处否?” 谢文琼道:“你都不知,我如何能知晓?” 岳昔钧道:“这倒也是。我们去寻她们一寻,一处玩耍,好也不好?” 谢文琼道:“也好。” 岳昔钧拄了拐起身,笑道:“我先饮口茶,怀玉要润嗓否?” 谢文琼也起身道:“我为你沏茶,你不要走动为好。” 岳昔钧道:“不打紧,走走也不至于僵坏了。” 于是,二人入到室中,谢文琼背身去取茶壶,岳昔钧悄悄开柜,将英都的骨笛收入袖中。 谢文琼捧了茶盏,交予岳昔钧手,道:“正温。” 岳昔钧道:“多谢。” 她饮了一口,便搁下了,心不在焉地道:“走罢。” 谢文琼伸手搀住岳昔钧,道:“小心。” 岳昔钧笑道:“无有这般娇贵。” 谢文琼道:“往后你好了,叫我搀我还不搀呢。” 岳昔钧一笑以答。 英都和空尘正在屋中闲坐,空尘入了定,英都坐在桌边支颐神游,见了谢岳二人到来,方起身道:“外间说话。” 岳昔钧见了空尘正打坐,便也了然,转身往外间走时,背过手向英都打了个手势。此手势乃是二人早前约定好的,英都见了,心下一凛,想道:太子果然是冲若轻而来,却不知何事,我不好在当中搅合,暂躲入地窖便了。 由是,三人在前厅说一回话,英都便推说吃了药身子困乏,岳昔钧顺势告辞,携着谢文琼正往屋外走,便见伴月匆匆跑来,面色焦急。 谢文琼问道:“何事惊慌?” 伴月瞧了岳昔钧一眼,欲言又止。 岳昔钧会意,笑道:“前面花开正好,我去瞧瞧。” 谢文琼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岳昔钧颔首前行,伴月见她走得远了,方道:“殿下,我瞧着有几位夫人在收拾细软,恐怕是生了甚么事端,要逃了。” 谢文琼平静地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却是这等小事,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伴月道:“她们要走,却不知会我们,岂不是……岂不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谢文琼道:“我和她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客居,何必要知会我们?” 伴月迟疑道:“那驸马……” 谢文琼道:“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彩云易散琉璃脆,常态矣。” 却只听屋中空尘出言道:“阿弥陀佛。” 原来,谢文琼和伴月正在空尘院中交谈,空尘恰巧听见,长身出了门,合十道:“谢施主谅我无心听闻。” 谢文琼也合掌还了一礼,道:“是我等打搅了师太清修。” 空尘道:“施主言重了。我本不该插手施主之事,只是闻听施主方才所言,有一言劝告,施主听罢也便忘了罢。” 谢文琼道:“师太请讲。” 空尘道:“有情皆苦海,情深则不寿。” 谢文琼与伴月所言的话中,虽有释怀之意,却无释怀之心,空尘心窍通透,自然是听了出来的,方出言指点。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太指教。” 空尘又合掌一礼,道:“善哉善哉。” 空尘心知,谢文琼苦海痴缠,是三言两语开解不了的,恐怕只有切身切肤,方能参悟了透,孽波回头。 然而,人世间的凡夫俗子,哪个不是如此这般? 空尘便是说到舌干唾尽,也救不了这许多的情苦恨难,她深知点到为止之理,恰如菩萨杨枝一洒,甘露几点而已。更何况,又有那不信神佛者,乐于情爱挣扎,自中别生乐趣,空尘又如何能懂?故而她瞧出谢文琼有不悔改之意,却不再相劝,默然回屋中去了。 伴月却不在意这些,只问道:“殿下,既然她们要走,我们何不也动身?” 谢文琼反问道:“动身却往何处去?” 伴月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回京。” 谢文琼极目远望,淡淡道:“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为何要回京?” 伴月立时改口,道:“是奴婢擅专了,殿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谢文琼道:“这恐怕由不得我罢?” 伴月心中疑惑,不知为何谢文琼刚言过“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却又说由不得自己。她试探道:“奴婢斗胆,敢问殿下这是何意呢?” 谢文琼将目光掠至伴月面上,问道:“我来此处之前,曾经问你,我待你还算宽厚罢?你可还记得当日如何作答?” 伴月道:“奴婢答,殿下待我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我待你极好,恐怕你却不以为意罢。” 伴月惶恐道:“奴婢不敢。” 谢文琼道:“好个不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任你诳瞒么?” 伴月立时跪下,连声道:“殿下,冤枉。” 谢文琼瞧也不瞧,只道:“冤是不冤,过后便见分晓。” 谢文琼并非糊涂之人,她心中清楚明白,自己和岳昔钧当中横亘这上一辈的恩怨,六娘口中说甚么放下了,却也不过是做戏而已。既然是做戏,便是料定谢文琼和岳昔钧二人不会长久,便是另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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