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谢文琼又从荷包里取出了那封卢鸿雪写给岳昔钧的信。 谢文琼思来想去,甚么法儿都想尽了,竟然是束手无策。譬如差人四下打探,探听几日前拜访卢鸿雪之人去往何处,但一来希望渺茫,二来左邻右坊倘若记得,也只看得岳昔钧往何处去,却不能知其最终在何处停住。譬如直接抓了卢鸿雪拷问,但生生拆破卢鸿雪与岳昔钧之谊,一来不合道义,二来恐日后难以面对岳昔钧,便也作罢了。 为今竟然只有先前否决之计,唯有返璞归真,才能破这困局。 谢文琼主意已定,立时吩咐下去,一待天光亮坊门开,便暂弃车于卢府,解了马匹。谢文琼自己一匹,几个好手原本就一人一匹,伴月一定要跟,也得了一匹,一行人换了行装,扯住缰绳,静悄悄出府门去。 虽说是静悄悄,但卢鸿雪究竟未深眠,难免听到些动静来。 卢鸿雪披衣开户,见了高头大马鱼贯而出这阵仗,倒唬了一跳,问道:“沈小姐往何处去?” 谢文琼怀中正揣着那只信鸽。她素来娇生惯养,这等鸟禽是断然不肯沾手的,此时却顾不得腌臜,宁愿自己揣了,也不叫旁人经手,生怕一时不慎叫鸽子飞了,便前功尽弃。 谢文琼答卢鸿雪道:“有急事,劳公子为我看一看车与行李。” 卢鸿雪虽心中狐疑,但仍是道:“放心。” 谢文琼向他点头致谢,一扬鞭,便打马冲了出去。 冲出两条街外,谢文琼放出怀中信鸽,信鸽雪白的翅膀扑扇两下,便往天空中飞去。 谢文琼喝道:“跟上!” 随即,几匹马扬起马蹄,追着信鸽而去。却原来,谢文琼终究还是要用这一计,追着信鸽瞧瞧那封书信所送给的岳昔钧究竟住在何处。 谢文琼先时不用此计,便是以为此计艰难,如今实施起来,果然不甚容易。马队虽一路紧咬,但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信鸽自在翱翔,而马却不能胁生双翼,自然困难重重。但好在人手尚算充足,又兵分几路,一路丢了,尚有另一路跟着。 若信鸽从人家屋顶飞过,马队便分别从屋前屋后而过。若信鸽自河流上飞过,水浅的便踏溪而过,幸而未曾遇见水深的河流——谢文琼想,若是遇见水深的,便牺牲一匹马,叫后面的马匹踏着此马而过,拚着被旁人嘀咕她冷血无情,也要追上了。 谢文琼一路疾行,行街路坊,出了城门,又一路穿林过溪,身旁景致跑马灯般变了又变,日光渐渐盛了起来,却果真没有落下鸽子半点。 谢文琼一双眼死死生在信鸽身上,见它上下而飞,见它转弯穿行,见它缓缓急急,见它迎着日头而行,日光刺目,谢文琼却好似浑然不觉,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行至一处溪边,却见那鸽子翅膀缓了,往下俯冲下来。 谢文琼心中一凛,不由思道:难道是到了?岳昔钧就住在近处么?
第59章 铁马冰河前尘已逝 谢文琼方有此思此想, 便心如擂鼓,“咚咚”作响,半点也由不得人。 她手心里冒了汗, 缰绳都险些儿脱出手去。 谢文琼心道:见了面, 我同她说些甚么?我还能同她说些甚么? 一时竟有些怯了, 勒住缰绳,却见那鸽子从从容容收了翅膀,啄了一口溪水。 谢文琼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一颗心吊在那里, 不上不下。 那鸽子饮饱了水, 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谢文琼触景生情,心中道:人说“有情饮水饱”, 这鸽子不晓得甚么是情,甚么是爱, 也饮水便饱,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开化者无忧无虑,倒不似开了智的生灵,被“情”之一字折磨得食不下咽…… 身后随从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姐”, 谢文琼蓦然回过神,不再往下细想, 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岳城郊区多山,谢文琼大略数过,翻了两座小山头,才看见人家晨起时的炊烟, 袅袅弯弯散在半空,柴火烧煮的饭味儿叫谢文琼觉得有些新奇。 马前的信鸽仍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却终究是又作出了一个降落的姿态来。 谢文琼的心又吊了起来。 信鸽一头扎进了不知哪处人家—— 为何是不知哪处?只因身旁的一户人家中,恰恰巧巧走出一个人来,若不是谢文琼一把拉住缰绳,马匹便要撞上那人了。 就因为这一晃神,谢文琼没有瞧见鸽子的下落之处。 谢文琼正要问身后的随从,却听适才险些撞上的人问道:“你们是外面来的罢?怎么会来这里?” 谢文琼示意伴月上前交涉,转头复问道:“你们看见鸽子去往何处了么?” 随从皆答道:“被挡住了,不曾瞧见。” 谢文琼倒也不气不馁,知晓鸽子便在近处,那找到岳昔钧也是手到擒来之事。 伴月和那位乡人说了一通,回首向谢文琼道:“小姐,我们是来寻人么?” 谢文琼不曾向伴月明言她此行究竟为何,但伴月从谢文琼追逐信鸽的举动,也大略猜得出,是来寻收信之人。 谢文琼略一思索,道:“问问这位乡人,近日可有人新搬来?可有腿脚不便之人来?” 伴月上前问了,那乡人有些警惕,反问道:“你们到底是甚么人?和要找的人是甚么关系?” 谢文琼在马上垂下双眸,开言道:“我们从京城来,我来寻……” 谢文琼的声音像是泠泠溪水:“亡妻。” 那乡人像是看到了甚么疯子一般,皱着眉道:“你找一个死人干甚么?刚还说要找腿脚不便的人,怎么又找尸体了?还有,你一个女人,哪里来的甚么妻?” 谢文琼不觉得冒犯,反而想到了甚么一般,轻笑了一下,道:“就当我胡言乱语罢。现下可否相告,贵乡可有左腿不便的人来?” 那乡人往谢文琼身后带着刀剑的侍从身上看了一眼,心中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些人并不是自己能惹的,便老老实实答道:“有一个,就在转过这条道的那处屋子里,她们好多个女人住一块。” 谢文琼先前问时,并未明说岳昔钧的性别,只因谢文琼也拿不准岳昔钧现下究竟以男子身份示人,还是以女子身份示人。而听了这乡人的话,谢文琼心中大定:看来是寻对了地方,她换了女装,和她的娘亲们在一处。 谢文琼道了一声谢,催马便往乡人指处赶去。乡间的泥土小路转了个弯,却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谢文琼眼前之景骤然一变,一个种着桃树的小院现在面前。 那院子不算大,却处处透着人烟。院中种了两棵桃树,便将院子几乎占据得满满当当了。此时正是暮春桃花开的时节,满树红粉桃花像是霞云般热烈灿烂。一颗桃树的枝桠上垂下一个秋千,正随风微微晃动。院子旁的小屋里,从没关紧的窗中透出一点人语声,这人语声忽而大,忽而小,飞到屋檐下的风雨铃上,飞到院中新晒的衣服上,又飞到桃树上系着的祈福条上。 谢文琼下了马,示意伴月上前叩门。谢文琼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自己也往院门处去。 然而,绕着充作院墙的篱笆行了一段,谢文琼才发觉,这院门也只是简简单单一截低矮的篱笆门,根本无有叩门的地方。 伴月正要高声而呼,谢文琼忽然一抬手,于是伴月便噤了声。 谢文琼并非是改了主意,她只是望见—— 满树落花下,有一个人靠坐在桃树上,腰间和身下垫着两块软垫,右腿蜷起,而左腿平平地放着,似乎有些僵硬。 这人身穿一件百衲衣,各色的布拼在一处,穿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落魄或者浮夸。她松松绾了个髻,似乎是晨起随手为之。脸上盖了一本书,一只手还搭在书上,而另一只手却早已垂了下去,好若春困逼人,沉沉而睡。 谢文琼一时不敢出声惊扰。 桃花瓣落了那人满书满身,像是戏文里的小尼姑躲了懒,不做功课,不扫佛殿,背着神佛偷偷和桃花仙梦中相会。 她会梦见谁呢?谢文琼想。 谢文琼就站在篱笆之外,静静地看着三尺之外的人,看那人胸腹微微起伏,好似在看甚么太平盛世。 铁马冰河成旧梦,桑麻麦花寄此身。 谢文琼忽而明白了岳昔钧的选择。 而如今,她只消一开口,这些岳昔钧来之不易的安宁便会被打破,生生撕开田园景致的安稳假象,露出内里狰狞的旧人旧事,强迫她看一看京城的云诡波谲、冲天大火。 谢文琼快马加鞭追了三千里,临到头的三尺,却忽然释然了。 谢文琼看了桃树下那人最后一眼,低头转身—— 却听身后有衣料簌簌之声,有人声音将醒未醒,朦胧而问:“贵客可是失迷路途?” 那声音决计算不上好听,像是烈火里爬出的厉鬼在低语。谢文琼知晓,摘星楼大火中走一遭,岳昔钧的嗓子也要和腿一般将养一段时日了。 一队马蹄没有惊醒岳昔钧,抬手风声没有惊醒岳昔钧,谢文琼要走了,岳昔钧却醒了。 谢文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道:“不曾失迷路途,来见一位想见的人。” 身后那人问道:“贵客见到了么?” 谢文琼道:“见过了,也该走了。” 身后半晌无话,就在谢文琼以为不会再有答话之时,却听那人道:“那便祝贵客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谢文琼心中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在谢文琼那些似锦的前程里,再也不会有岳昔钧的痕迹。 伴月在一旁察言观色,却不知该不该递上一方锦帕。 谢文琼悄悄以袖揩了泪,吸了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愉悦:“借你吉言。” 她说着,劈手夺过随从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好似身后有甚么豺狼虎豹追逐一般。 但乡村静谧,哪里有甚么豺狼虎豹,只有岳昔钧画蛇添足:“此地路难行,贵客往北行三里,便接连着官道,更容易些。” 谢文琼道:“我要往南去,岂不南辕北辙。” 岳昔钧笑道:“贵客南辕北辙之事,难道做得少了么?” 谢文琼蓦然回首。 岳昔钧手中捏着那本书,露出了熟悉的俊脸凤眸,正笑意盈盈地仰头看她。 谢文琼一双杏眼如同鹰目般死死锁在岳昔钧的面上,口中却淡淡地道:“阁下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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