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一揖道:“后会有期。” 英都便也还礼道:“后会有期!” ——而此时,岳昔钧和安隐在临近岳城的一处小城客栈住下,才从几日奔波风尘中约略喘出一口气来。 安隐帮助岳昔钧擦洗完毕,把岳昔钧扶上床后,自己也快速梳洗罢,瘫倒在旁侧的小床之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是逃出生天啦!” 岳昔钧也笑道:“是啊,只要和娘亲们回合,一切便好说了。” 却原来,英都也差人护送了岳昔钧二人,并在暗处为二人引路,协助她们母女相会。 由是一路快马加鞭,顺风顺水。 而那厢,谢文琼却并不怎么顺遂。 谢文琼自打头七夜开了棺,伴月总疑心她中了邪。伴月近日伺候得愈发仔细,也便注意到谢文琼时常眯眼冷笑,却不知是对着空中甚么东西。 伴月看得心中发毛,又不敢对人说,更不敢开口问谢文琼,只得自个儿胡思乱想起来:殿下不会是对驸马思念太深,发了癔症罢?还是那日棺中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招惹了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平白去请太医,又恐惊动旁人…… 她正没着落,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更没着落的事情来。 起初,伴月并未意识到有甚么大事要发生了。谢文琼只是叫她去沏茶,沏罢,谢文琼呷了一口,悠悠地道:“伴月,你跟着我多久了?” 伴月道:“回殿下,十年了。” 谢文琼道:“我待你还算宽厚罢?” 伴月道:“殿下待奴婢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嗯,那我有件事要去办,你助不助我?” 伴月道:“殿下但讲无妨,奴婢在所不辞。” 谢文琼道:“整点几位识得北地路途的车夫、功夫高强的侍卫、手脚麻利的丫鬟,都叫嘴严些,明日坊门一开便启程。” 伴月怔愣一下,道:“殿下要远行?往北去?” 谢文琼道:“嗯,再叫沉榆打点好行装,去罢。” 谢文琼显然不欲多言,看神色也不是临时起意,那么临行前才着手准备——就是有阻碍。于是,伴月把到嘴边的一句“陛下和娘娘那边不辞行么”咽了回去。 公主府上灯时候,仍旧一片和谐平常。而一吹了灯、落了锁,就开始悄悄忙碌起来,备车的备车,装干粮的装干粮,包衣裳的包衣裳,一切仓促而井然。 翌日一早,一辆寻常马车从公主府的后门驶出,径直往京城北城门处去了。 这是谢文琼生长这么大,头一次出京城。谢文琼本以为,自己出京城,或许会激动,或许会忐忑,但真出了京城,她却心如止水——但如果想到某个人曾许诺同游,这止水便要掀起狂风骇浪了。 出北城门需得查验身份,谢文琼早有准备,并不惊慌。 巡城核验过文书,恭敬地让了道:“沈小姐,请。” ——谢文琼开棺后的第三日,便请沈淑慎过府一叙。 谢文琼甚么都不言语,只说要出去散心,不想叫父皇母后忧心,以至大动干戈,故而借沈淑慎身份文书一用。 虽然沈正儒提点过沈淑慎,但沈淑慎心仍系在谢文琼身上,立时点头答应了。 如此,谢文琼顺利出了京城,一路往北,直奔岳城而去。 一路上奔波劳苦,谢文琼金枝玉叶,却也不曾抱怨一句——她的话忽然少了起来,像是憋着一口甚么气不肯散了。 翻山越岭,过城过村,马都换了五匹,谢文琼一行终于到了岳城城墙之下。 岳城城如其名,多山。谢文琼从车窗中望去,只见远近高低层峦叠嶂,是北地难得的好山水、好风光。 谢文琼心中冷笑一声: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妙人来。 马车过了城关,车夫请示道:“小姐,我们往何处去?” 谢文琼道:“寻处客栈下脚。” 车子便驶进一处客栈,收拾停当,伴月问道:“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做甚么?” 谢文琼站在窗子边,望着街上孩童嬉戏,道:“着人去打听,卢瀚海和孔靖月的老宅,现在还有没有人住?若是没有,便叫人打听打听卢鸿雪。” 这大半个月走下来,伴月自以为明白谢文琼要做甚么了。伴月心道:殿下思念驸马心切,竟然要到驸马小时住的宅子看看。真是痴情至深啊。 这般想着,伴月将谢文琼的吩咐吩咐了下去,自有人去办了。 伴月回房之后,见谢文琼仍临窗静静地往下望着街坊,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谢文琼本就因哀痛而消瘦的脸颊,在多日的旅途中,也不曾生出肉来,倒显得人脱去了稚气,生出一些凌厉来。 摘星楼的那场大火,不仅仅使岳昔钧金蝉脱壳,也是谢文琼的凤凰涅槃。 ——而此时,谢文琼与岳昔钧相距不逾二百里。
第56章 听草间风且见口风 而岳昔钧此时在何处呢? 岳城城郊田垄处, 她支着那条伤腿,躺在田中晒日。 田中没有种植作物,杂草丛生, 是才被岳昔钧娘亲们包下的。风吹草浪携着簌簌之声, 割断的草叶散出清新的气味, 是岳昔钧许久不曾闻见的了。这般将刀光剑影、皇家斡旋抛之脑后,惬意地听风、听草浪,也是岳昔钧许久不曾体味过的了。岳昔钧从旷日持久的紧绷中放松下来,筋骨都好似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软了烂了。 岳昔钧已然在几日前和娘亲们汇合, 几下商议,决定在此暂住。倘若麻烦找上门来, 此地开阔,周围山势复杂, 而娘亲们已然摸清各处山中道路, 要跑、要躲避追兵也不难。 三娘就在岳昔钧身旁犁地,口中和岳昔钧说着话道:“之前还没细问,只听安隐说, 那公主待你不甚好?你可有受委屈?” 岳昔钧笑道:“她不过把我当烈马训,哪知她那个娇纵顽劣的性子, 才像烈马呢。” 三娘接口道:“于是你就训她了?” “三娘,”岳昔钧唤了一声,“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三娘哈哈笑道:“这不是你这般说么。说正经的,你若受了委屈,三娘拼着老命, 也要上京打那公主一顿!” 岳昔钧道:“这算甚么正经的……” 两人相视而笑,七娘此时抱着农具过来, 也笑道:“在说甚么笑话儿,也叫我听听?” 三娘大声道:“在说她那妻——” “三娘!”岳昔钧有些羞赧地打断三娘,“莫要打趣我啦。” 七娘道:“原来是讲公主,我还不曾见过,她好看么?” 岳昔钧脑中蓦然出现谢文琼那张宜喜宜嗔桃花面,道:“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七娘眉眼弯弯,将农具放下,挑了一把镰刀,直起腰来又问道:“那她读书么?” 岳昔钧细细回想,道:“皇家子女,理当是读的,她书房中也多有藏书,只是谈吐之中不曾掉过书袋,却也不是粗鲁之人。” 七娘开始弯腰割草,口中不停道:“琴棋书画可通么?” 岳昔钧想起那张忘八图,不由一笑道:“棋艺与书艺蛮通,只是这画么,就叫人不敢恭维了。至于琴艺如何,我不曾有幸耳闻,是不知道的了。” 七娘眼珠一转,又道:“那么,她待你如何?” 三娘插话道:“俺们刚才正说这个嘞!听安隐讲,那公主有些跋扈。” 岳昔钧道:“她待我,初时不好。” 三娘与七娘异口同声地道:“怎么?” “动辄找茬罢了,”岳昔钧道,“不过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她并非大奸大恶之辈。” 三娘与七娘对视一眼,七娘道:“那你如何应对?” “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岳昔钧随手揪了一根草,捏在手里把玩,“见招拆招罢了。” 三娘道:“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主儿,不肯吃亏的,但真吃了亏,只管跟娘亲们说。” 岳昔钧笑道:“晓得。” 七娘又问道:“初时不好,往后便好了么?” 岳昔钧道:“嗯。” 三娘和七娘等了一阵,又是异口同声地道:“没啦?” 岳昔钧道:“日久和缓,对我好一些,便也没甚么。” 七娘道:“不是问你缘故,她怎么对你好?” 岳昔钧又是一阵回想,半晌竟然喃喃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三娘惊讶道,“你说对你好,咋又不知道怎么对你好?” 岳昔钧呼出一口气,道:“我也觉得怪得很。若要我讲,娘亲们怎么对我好,我能讲七天七夜也讲不完,如何教我本领,如何为我裁衣,如何病中照顾……便是一同吃饭这件平常事,也能把其乐融融讲上一讲。但到了殿下——公主这里,我却、我却……” 岳昔钧迷茫道:“我却不知该讲甚么为好。倘若说她当真没有一件待我好的事情便罢,但实实是有的,她也曾记挂我随口胡诌的病情……” 七娘道:“让七娘猜一猜,是不是她待你的好,是隔着烟纱一般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你只能觉察她不再针锋相对,却不曾有我们这般浓烈直白的好?”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 七娘笑道:“你这个呆子,母女和夫妻之间,那是不同的。” 岳昔钧吓了一跳——她向来沉稳,许多年不曾被唬得一跳了——连声道:“七娘,我还没有入戏,你便要过一过做岳母婆婆的瘾了么?” “哦呦,”七娘止不住发笑,拿着镰刀的手都开始打颤,“这倒说起我来啦?我还要夸你不曾乐不思蜀,已然是大大的孝女了呢!” 岳昔钧有些莫名其妙,道:“七娘,你在讲甚么,我怎会乐不思蜀?” 七娘道:“公主生得又好,也识诗书、能论棋,还是个性子烈又能作绕指柔的,难道你不欢喜?” 岳昔钧更加莫名其妙,道:“我欢喜何来?” 七娘只“咯咯”发笑,并不答话。岳昔钧央了一句,她还是但笑不语。 倒是三娘憋不住,快人快语道:“我们姊妹几个早私底下论过了,恐怕钧儿你叫我们养的,不喜欢男人啦,看来只有公主这样的,才能收得了你!” 岳昔钧素来带着游刃有余神色的面庞缓缓露出呆滞之色,她被大火燎过而喑哑的喉咙里缓缓挤出一个乌鸦叫唤般的字:“……啊?” 而谢文琼那边,很快就收到了一个消息—— 卢府还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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