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岳昔钧细细想来:甚么是男?甚么是女?甚么是夫?甚么是妻?为何是男女、夫妻,男尊女卑,夫为妻纲? 她自然明白一些更“大”的道理,比如娘亲们的不幸全拜这个由男人统治的社会所赐。所以,岳昔钧想,她当时面对谢文琼所生的“鸠占鹊巢”之感,究竟是因为自己假意做驸马而愧疚,还是因为自己占了男人的位子而愧疚? ——一切不过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又为何要愧疚?她并不因此而愧疚。 她弄不清一些相比之下更“具象”的事情,譬如为何男女婚姻一缔,便至死不渝? 岳昔钧有些不通了。娘亲们教过她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兵法武功,却偏偏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岳昔钧也想不通谢文琼所思所想。船上未曾试探出,岳昔钧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又是拜了堂的夫妻,做些闺房举动,大略也平常? 岳昔钧心中重重一叹:若是真打定主意“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那便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豁出去这一身皮囊,只消不与谢文琼宽衣解带,纵然是亲吻牵手,也算不得甚么。 她心思已定,颇有些“舍身就义”之感,只不过就的并非“义”罢了。 岳昔钧下定决心之时,已然是上巳节后的第五日了。 谢文琼久久不挂红灯传唤,倒叫岳昔钧有些捉摸不透。她并非坐等其变之人,便叫安隐去往公主府递了拜帖。 安隐速速去,匆匆回,苦着脸道:“公子,她们家说了,殿下不见。” 岳昔钧问道:“是不见我一个,还是旁人都不见?” 安隐摇头道:“不晓得。” 岳昔钧沉吟道:“备车,我亲去求见。” 安隐不忿地道:“她们眼高于顶,谁稀罕见那劳什子公主么!公子,我们不必‘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你倒忘了,”岳昔钧笑道,“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安隐近日总明里暗里劝岳昔钧忘了她那些“计划”,然而收效甚微。现听岳昔钧仍旧执意如此,安隐倒也无可奈何。 于是,岳昔钧真便来至在公主府前,客客气气地给门房递了银子,道:“烦请代为禀告殿下,只说驸马前来赔罪,还请殿下海涵体谅,容我当面赔不是。” 岳昔钧并不觉得真有甚么地方得罪了谢文琼,只不过求一个面见的机会罢了。 门房得了钱,果然去告知谢文琼的贴身婢女,此时恰是伴月当值,听了之后,也不敢怠慢,忙又禀告谢文琼。 谢文琼本就因岳昔钧而怏怏不乐,此时听见了,张口就道“不见”。 伴月也只好出来如实相告。 岳昔钧道:“殿下因何恼了我?不知姑娘可否透露一二?” 伴月道:“并非奴婢蓄意隐瞒,奴婢实在是不知。” 岳昔钧也不为难她,微微笑道:“有劳姑娘。殿下不肯见我,自然是我有错处,只是我一时未曾觉察而已。我便在此地思过,殿下何时消了气,何时唤我便好。” 伴月不敢擅自拿主意,只好又回了一次谢文琼。谢文琼无名火起,道:“她拿这个要挟本宫么?倘若被旁人瞧见驸马被拒门外,必定议论纷纷,她叫本宫如何自处?” 谢文琼不仅仅恼岳昔钧明着示弱、实际威胁的举动,还恼岳昔钧并不为她着想,将她视为敌、而非友。 ——然而今日,岳昔钧着实是打着示好的念头来的,她也不肯委屈自己,说是在“此处”思过,岳昔钧心中想的也是在门房屋中而已。 谢文琼吃了口茶,顺了顺气,道:“叫她进来罢。” 谢文琼昨日焚了书,便也歇了心思,只是又有疑窦丛生:岳昔钧既然是女子,如何会心甘情愿做这个驸马?便是因为圣旨难违的缘故成了亲,她难道打算一辈子扮作男人么?打算一辈子不圆房么?她若是喜欢男人,难道要学那些男人去好“南风”?她身为驸马,若是去好南风,脸皮也不要了么! 谢文琼越设想越气,越设想越恼,因此拒而不见岳昔钧。 眼下不得不见,谢文琼自然也无有甚么好脸色,对岳昔钧作一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岳昔钧被晾在屋中,也不觉尴尬,温声道:“殿下,那日在船上,臣并非有意拒绝殿下,只是一时不曾准备好,还请殿下原谅臣罢。” 谢文琼只当这又是岳昔钧的缓兵之计,冷哼一声,道:“一时不曾准备好?那何时能准备好?” 岳昔钧道:“现下。” 岳昔钧道:“臣这不是想明白了,便来给殿下赔罪了么。” 谢文琼不解。 谢文琼震惊。 谢文琼欲言又止。 谢文琼隐忍。 谢文琼忍无可忍:“你明不明白在说甚么?!” 岳昔钧笑道:“臣晓得。” 谢文琼不由上下打量一眼岳昔钧,疑心她被人夺了舍,又疑心内中有诈。 谢文琼约略咂摸出一丝不爽来——凭甚么她说可以便可以,她说不可便不可? 于是,谢文琼冷冷地道:“免了。迟了。” 岳昔钧叹一口气,道:“既然殿下对臣失了兴趣,臣也不在此碍殿下的眼了。” 她这招乃是以退为进,便是试一试谢文琼会不会留她。 谢文琼不上这当,道:“走便走,难道是本宫央你来的么!” 岳昔钧哪里能真一走了之,只怕她今日一走,就是往谢文琼的怒火上浇油,下次再想面见,恐怕要难上千倍万倍。 岳昔钧便道:“是臣失言了。” 谢文琼不答。 岳昔钧道:“臣不晓得如何赔罪,才能使得殿下消气。倘殿下要打臣、骂臣都是使得的。” 谢文琼面上显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来,她心道:这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怎乖顺至此,倒不像昔日一身傲骨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且静观其变罢了。 谢文琼道:“当真打得骂得?” 岳昔钧道:“当真打得骂得。” 谢文琼拿眼儿仔仔细细在岳昔钧脸上一刮,见她果然没有半分不情不愿之色——谢文琼也好似从未见过岳昔钧脸上出现这种神色。 谢文琼缓缓起身,踱步至博古架旁。这博古架高三层,每层有七八个小格,在第二层的当中一格中,坐着一个梨花木刀架,刀架上躺着一柄直柄的匕首。 这匕首从柄至鞘都缀满了宝石,宝石间雕镂的纹路乃是一支并蒂荇,柄处更镶了狼牙,不像是兵器,倒像是礼器。 岳昔钧眼尖地认出,这是朔荇人的匕首。 这确实是朔荇的匕首。去年,朔荇讲和之时,便送了些礼器来,其中就有这柄匕首。后来,谢文琼因高烧不退,错过了给和亲的谢文瑛送行,心中一直惦念此事,便想向良妃要一件谢文瑛的东西,也略表时时记挂之意。 良妃对谢文琼只有怨恨,哪里肯给她甚么东西,只把这柄匕首丢在了地下,恨声道:“莫要惺惺作态了,要看,就看强盗送来的东西罢!” 谢文琼默默看了一会儿地下的匕首,没有再多言语,叫宫娥捡了,一直放在房中。 皇帝和皇后后来得知此事,二人皆是勃然大怒,叫谢文琼不要留着这柄匕首,送旁人也好、还给良妃也罢,总之不可留着,留着日日相对,“生远行之意”便不好了。良妃也因此被关了几个月禁闭。但谢文琼执意不肯丢,僵持日久,闹得声势浩大,最后帝后无可奈何,也就随她去了。 如今,谢文琼拿起这柄匕首,心境又于往日不同。 谢文琼用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指褪下匕首珠光闪烁的鞘,春日阳光在刀锋处一闪,便叫岳昔钧腰背绷直,双手微微使力,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这是她在军中训练出的保命的机警,尤其对面拿的还是朔荇人的武器。 谢文琼提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从博古架往岳昔钧的轮椅走去。
第41章 雪胎玉骨玲珑窍动 谢文琼的凤鞋轻薄, 她走起路来又轻盈,因而纵然满室静悄悄的,也不曾听见半点脚步声, 只有谢文琼身上的手镯环佩偶然响了一声。 但岳昔钧却觉得, 谢文琼的脚步就好似枕戈待旦时听见的远处马蹄振踏, 从地面中蔓延至她的听觉,她的血液也随之振动起来。 谢文琼一直走到岳昔钧的身前,谢文琼的小腿就在岳昔钧的膝盖之前,二人衣料相触, 春日衣衫薄, 肌肤似贴未贴。 谢文琼横匕在身前,微微低头问道:“你知道它叫甚么么?” 岳昔钧哪里能知道, 她只得摇了摇头。 谢文琼却不答,她提起左膝, 从岳昔钧右腿和轮椅壁中间的缝隙一点一点蹭进去。岳昔钧只觉右腿上的衣袍褶皱一寸一寸生, 温热酥麻之感如蛇缠上,岳昔钧虽然早知逃不过这一遭,却还是浑身僵硬, 不敢乱动。 谢文琼的左手就撑在轮椅扶手之上,而握着匕首的右手肘却搁在了岳昔钧的左肩。匕首的锋刃对着谢文琼自己, 冷冷的匕背压在岳昔钧侧颈之上——这个位置,只消狠狠一划,血液便可喷溅出来,难以生还。 谢文琼笼在岳昔钧身上,她还踩在地上的右脚轻轻踢了踢岳昔钧的左腿胫骨, 问道:“这条腿,还中用么?” 岳昔钧仰头笑道:“那要看殿下怎么用了。” 谢文琼哼笑一声, 又踢了一下:“往里去点。” 岳昔钧道:“遵命。” 岳昔钧勉强挪了挪左膝,叫两膝紧并,好叫谢文琼将右腿也跪上轮椅。 谢文琼的衣裙将岳昔钧的双腿全然罩定,她顾及着岳昔钧的腿伤,只略略往下坐了坐,却并不坐实,只把身子半倚在自己的右臂之上。 岳昔钧一低头便能看到谢文琼的胸|口,因此她勉力仰头,只盯着谢文琼的脖颈瞧——她也不知自个儿为何忽然想起“非礼勿视”一句来。 谢文琼的鼻尖碰上了岳昔钧的鼻尖,像是蜻蜓点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之举。 岳昔钧心跳如雷,仿若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前的时候。那时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她夜不能寐,心“咚咚咚”响了一夜,四肢发僵,冷汗湿了被衾。几个娘亲围坐在床边,后来,岳昔钧不知握着谁的手睡了过去。 ——知而不惧,不知则恐。 谢文琼的呼吸轻轻的,在岳昔钧生长的豺狼猛兽窟中,无有人有这种轻缓雍容的呼吸。像是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也像是锦褥上安睡的狸奴——才会有的那种呼吸。
98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