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尘将安隐请至禅房之中,床帐垂下,被衾遮住了其下的英都。 ——空尘一颗七窍玲珑心,在初见安隐时,便知她不知英都之事。 空尘为安隐沏了茶,安隐道谢后,便开门见山地道:“空尘师太,我家公子言讲,她不供灯了。” 空尘慢慢将茶壶放回桌上,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左手背在身后,悄悄伸进了床帐之中。 空尘道:“为何不供了?” 与此同时,英都从被子中伸出手指,带着刀弓茧的指头在空尘手心中一笔一划地写下字来。 安隐摇头道:“我家公子不曾讲。” 空尘微微点头道:“阿弥陀佛,我知晓了。多谢施主相告。日后施主若是有事寻找贫尼,可在每日辰时开市之时,往西市的裴氏菜铺去。倘若菜铺掌柜戴了佛珠,便是贫尼有事相告。” “好,”安隐细细记下,她饮了茶,起身道,“我恐怕不能久待,多谢师太代为传讯。” 空尘抽出左手,合掌宣了声佛号。 待等安隐离去,英都从被衾中钻出,凝重道:“这是叫我不可待在此地之意,难道是走露了风声?” 空尘不在意为甚么要走,只知道走便是了,道:“我有一师姊,现在京郊庵堂挂单,我可将你交与她。” 英都思忖道:“不必了,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第38章 水滴入海英都藏迹 空尘问道:“是何所在?”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都道, “但若是木藏于林呢?” 空尘一点就通, 道:“施主想是要往安远坊去?只是住店须得要文书, 恐怕不易罢。” 这安远坊乃是京中一处非丰朝之人聚居之地,既有北方的朔荇人,也有西方、南方的外族。英都的相貌扎眼,叫人一眼便知其为北族人, 在丰朝人聚居的坊中, 多有不便,只有往安远坊去, 方能混入其中。 英都道:“这倒也不难,我的属下近日做了准备, 已然打点好了。” 空尘便道:“既然如此, 施主何时启程?” “事不宜迟,”英都从床上坐起,“即刻便走。” 空尘帮助英都收拾了细软, 英都本就没甚么东西带来,走的时候也几乎两手空空。 英都的伤处在腹部, 在调养之下已然好了一半了,因此行走还算自如。 英都戴了空尘的幂篱,空尘的身量比英都小了一圈,这幂篱戴在英都身上也有些紧紧巴巴。但二人都没有在意。 英都冲空尘拱一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来日小师太同我去往朔荇,定——” 她险些脱口而出“好酒好肉招待”, 万幸即时想起空尘是出家人,改口道:“定好生招待。” 空尘还了一礼,道:“我佛慈悲,施主客气了。” 英都定定地看了空尘一眼,不再多言,推门见无人注意,便悄悄从莲平庵后门溜了出去。 空尘不便相送,打扫了禅室后,自去做功课,不提。 而英都出了庵门,沿着小巷走了几条街,在岔路之处被一行人撞了一下。那人匆匆说了声“对不住”,便闷头往前走去,一刻也不曾停留。 英都也没有停留,仍旧向前走了一段,又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不远不近地辍在适才撞她之人身后。 原来,那人在撞到英都时,悄悄向英都塞了一包文书,英都便认出来是自己的人。 英都随着她行至安远坊的坊门,一入坊中,满眼的面孔与适才穿行的坊截然不同,衣饰穿着、言语声腔也迥异。朔荇的皮毛袍子、南族的银铃项圈、西方的沙漠图纹都在英都眼前掠过,甚至有人牵着异兽穿行,好似误入甚么他方之境。安远坊仿若各国之缩影,东南西北的人到此,有人仍穿着自家的衣裳,有人却换了中原服饰,作一个入乡随俗。 英都藏在幂篱之下的一双鹰目微微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光彩。 领着英都进坊的人已然消失在人潮之中,英都并不慌忙,兀自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又有一人迎上前来,用朔荇语向英都道:“客官住店否?” 英都问道:“价钱几何?” 那人答道:“一张小羊皮能住十天。” 英都道:“带路罢。” 京城的货币乃是丰朝银两,没有人会在讲价之时用羊皮,即便是朔荇人——这人并非是正正经经的客栈掌柜,而是专来接应英都之人。 英都随他行至近处一间客店,只闻店中人声熙攘,异客众多。英都将银两拍在掌柜的柜台之上,解开刚拿到的文书包袱,把里面的假身份符文一并递过去,道:“一间上房,先住一个月。” 掌柜摸过银子和符文,应了一声:“好嘞。” 英都进了房间,四下查探一番,见无有异样,便于桌边坐定。 约略一炷香后,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扣之声,英都听见了,推窗警惕地环视四下,见无人觉察,方伸手取下立在窗沿处的信鸽腿上的信纸。 英都关了窗,展开一看,信上所云正是岳昔钧娘亲们之事。 她合信沉思,复又书写一封,叫信鸽飞往莲平庵——若是径直往驸马府飞书,恐府中隐着眼线,倘被人觉察,万事休矣。 书信寄出,英都方才取下幂篱,挂在墙钩之上。她站着瞧了一会儿那袭幂篱,心中道:原来这就是中原人说的“睹物思人”。 如此,英都如水滴入海,藏身于茫茫异族人之中。 安隐从莲平庵出来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又转了一大圈,采买了些东西,方归。 安隐将空尘所言种种对岳昔钧一一相告,岳昔钧心知空尘不便讲明英都之事,虽然心下隐隐有些担忧,也只能等到明日安隐往西市去后,方能知晓英都去处。 翌日,安隐便早早动身,往西市中去。西市离驸马府间隔两个坊,安隐不需管采买置办之务,因而从未去过那处。 安隐进了西市之中,只觉眼花缭乱,人声熙攘,卖菜的、卖肉的、卖马的、卖长鞭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安隐就好似乍然闯入的外来客,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只得拉住一个人问路,道:“老伯,敢问裴氏菜铺在何处?” 老伯为她指路,道:“往北走一里,再向西而行……” 安隐仔细记下,向老伯道谢之后,依言而行。 裴氏菜铺的菜摊之后,坐着一个女人,安隐无端地觉得,她有点像岳昔钧那把凤声剑——虽看起来不是甚么宝剑,却出人地锋利。若说岳昔钧是带鞘的凤声剑,锋藏于内,那么,这个女人就好似出了鞘的凤声剑,锋芒毕露。 简而言之,此人看起来就不像甚么良民。 安隐这一念刚出,便立时在心中道:罪过罪过,大夫人我错啦,不可以貌取人。 安隐定睛一瞧,那掌柜的左腕上果然戴了一串佛珠。 安隐试探地道:“掌柜的,你……信佛么?” 那掌柜掀起眼皮看了安隐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内间走去。 安隐犹豫一瞬,也跟了进去。 屋内有些黑漆漆的,窗子糊了黑纱,在内间走动,竟是一丝儿人影也映不出。安隐疑心上了贼船、进了黑店,不由暗自防备。 那掌柜无有行走几步,便驻了足,开口如同金石之音:“人来了。” 前方有人温和应道:“阿弥陀佛,有劳施主。” 安隐听出是空尘讲话,提着的心总算得以落下。那掌柜转身出了门,自外将门关闭,安隐这才发觉空尘就坐在离自己不远之处。 空尘起身道:“安隐施主,岳施主可有话?” 安隐摇头道:“不曾,只是叫我来看看。” 空尘点头道:“那便有劳施主带一句话。” “师太请讲。”安隐道。 空尘道:“木藏于林。” 安隐不解其意,只好点头道:“我记下了。” 空尘又道:“贫尼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岳昔钧发出了和安隐一样的疑问。此时,安隐已然从西市归至驸马府,难掩喜色地叫岳昔钧猜她究竟探听到何事。 安隐本想再卖卖关子,却根本藏不住,喜气洋洋又不忘压低声音,道:“空尘师太对我讲,夫人们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一处城关,便到岳城啦。” 这进程比岳昔钧想得要快些,她心头微松,心中终日萦绕的担忧稍宽。 安隐问道:“公子,想来夫人们不日将抵,你是怎生计较哩?” 岳昔钧笑道:“自然要遁走,却不可月黑风高之时悄无声息而去。” “为何不可悄无声息而去?”安隐疑惑道。 岳昔钧微微一叹,道:“帝王家屈指一弹,却苦了我等微命。我也不瞒你,正所谓‘三岁看老’——我是决计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 安隐点头道:“那公子便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却又谈何容易呢?我先前说要使刺客威吓之计,公子不还说不妥么?” 岳昔钧道:“我之计,你不早便知晓么?” 安隐不解,稍加思索回想一阵,有些惊讶地道:“难道公子还是要在公主处下手么?” 见岳昔钧点头应下,安隐有些隐忧,道:“公子,我只当你不过拿公主消遣,真动真格儿的,去算计公主情思,这,这,恐怕……” 岳昔钧接口道:“恐怕奸毒阴滑,令人不齿——是也不是?” 安隐正是这个意思,却张不开这个口,支支吾吾一阵也说不明白。 然而岳昔钧心意已决——她与谢文琼斗法多日,胜负难分,倘若走得风平浪静,以谢文琼之聪明,必然疑心她乃是出逃,岳昔钧又走在谢文琼尚未驯服岳昔钧这匹“烈马”之时,正是谢文琼抓心挠肝的时候,必定不甘放手。但倘若是岳昔钧佯作渐渐动心,叫谢文琼以为她已然死心塌地,想与谢文琼白头偕老,那么岳昔钧消失之际,谢文琼一时恐怕也难断定是岳昔钧自个儿逃走,还是有他人不想见公主、驸马和谐而从中作梗。 这些计较,岳昔钧不对安隐说,并非有意瞒她,而是……有些难以启齿。若要解释,必当细细交待公主如何待她,在船上如何……岳昔钧觉得在视如亲姊的安隐跟前想这些,心中总有些古里古怪的别扭,不由悄悄在大袖下掐了个子午诀。 安隐思忖许久,终于找出一个委婉说法,道:“公子,滥行皇权者归根结底,还是皇帝老儿,你在公主处做文章,恐怕不是直捣黄龙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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