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呼吸从岳昔钧的侧耳拂到唇侧,岳昔钧看见了谢文琼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比匕上珠更耀,比和氏璧更粹。 谢文琼往下压了压匕首,岳昔钧这才发觉,谢文琼玲珑的脖颈就贴在匕首的那一段,再往下不消一寸,便是仅十之一寸,就能使得谢文琼的血被挤渗出来。 而谢文琼的唇也在不到十之一寸之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谢文琼的注视下,岳昔钧微微侧过头—— 好似将利刃插入第一个敌人的胸膛,好似第一次被敌人刺穿手臂。 好似新树抽芽,好似寒冰初融。 好似龙肝凤髓,好似玉液琼浆。 好似……甚么也不似。 谢文琼的左手放开了轮椅扶手,攀着岳昔钧的后颈,轻轻厮磨。 岳昔钧亦愈发卸了防备,顺着谢文琼持匕的手摸上去,摸到微凉的小臂,摸到紧攥而突出的指骨,摸到虎口处的匕柄—— 岳昔钧坚定而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挤进谢文琼的虎口,试探着拽了一下匕首。 然而,谢文琼死死握住,不曾松手。 岳昔钧的手指顿了一顿,慢慢旋转,轻轻挠了一下谢文琼的掌心。 谢文琼一口咬住了岳昔钧的下唇。 岳昔钧微微一笑,擒住了从谢文琼右手滑落的匕首,行云流水般顺手一掷,匕首“当啷”落地。 谢文琼空了的右手立时擒上岳昔钧的手腕,不再顾忌地往扶手上一压,倾身欺了上去—— 岳昔钧犹豫了一瞬,终是用右手扶住了谢文琼的腰,叫她少些辛苦。 而谢文琼托着岳昔钧后颈的手顺着脊背往下,一直摸到悬殊穴,岳昔钧终于气息不稳地唤了声“殿下”。 谢文琼含糊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岳昔钧却悄悄松了扶腰的手,改而去拉谢文琼那只在自己背后摩挲的手。 谢文琼发觉了岳昔钧的小心思,现下不是叫破岳昔钧女子身份的好时机,因而谢文琼也就由她去了。 岳昔钧知晓自个儿出了汗,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尖,也沾染了谢文琼满身,惹得谢文琼又往下压几分,致使岳昔钧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个是雪胎玉骨玲珑窍,一个是半掩梅花带血香,一个抱着韧腰想“难怪戏里唱‘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一个扶着玉臂想“‘见了你紧相偎……’,住了!”。 良久,谢文琼缓缓起身,唇比点了胭脂还要红上三分,腮边霞云满散至耳。而岳昔钧深喘一口,涣散的双眸拢聚起来,下唇伤处已凝,血丝早已被不知谁人吞吃入腹。 谢文琼整整衣衫,岳昔钧也拉拉袍服。 “万事开头难”,岳昔钧既然已过了坎,便也从容起来,笑道:“殿下可能谅了臣否?” 谢文琼心中愉悦,也暂先不去想岳昔钧因何反常,施施然坐定,道:“自然。” 岳昔钧道:“谢殿下。” 谢文琼轻哼一声,以示知晓,冲门外唤道:“伴月。” 伴月应声推门而入,垂手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门边听传。 谢文琼见她这个情态,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这时候装起天聋地哑了?” 伴月由是展颜笑道:“殿下,奴婢哪敢。” 谢文琼不和她纠缠,吩咐道:“把匕首捡了,传膳罢。” 伴月应了声“是”,便蹲下身,将被岳昔钧丢在地上的匕首捧了,归入鞘中,好好在博古架中置好,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岳昔钧盯着那匕首瞧了一眼,又问了一遍:“殿下的匕首叫甚么名字?” 谢文琼道:“慎择。” 谢文瑛走后,谢文琼时常做起一个梦来。梦中,她才是和亲之人,在马车之中从京城驶向了草原。她从车中探窗回望,甍檐重重叠叠,不见来路,亦不见归途。 由是,谢文琼时时思想:宫城中浑噩的明珠公主,和为国远行的广惠公主,究竟哪个更可怜一些?可是浑浑噩噩而过活,在旁人看来,是无忧无虑,又有甚么可怜的?若是当时我开口肯替谢文瑛和亲…… 但她当时终究没有开这个口。谢文琼不愿和亲,她也不愿谢文瑛和亲,不愿丰朝的任何一位女子和亲。所以,她上斥朝政,下叱朝臣,犯了皇帝的忌讳,无能扭转半分局面。 谢文琼头回切实明白了甚么是“蚍蜉撼大树”。 她太天真了。京城宫门十二道,她困在其中,她极目望不见一里之外。 谢文瑛的最终离去,磨去了谢文琼一缕傲气。再往后,谢文琼不敢再如此强硬决绝地反抗父皇、母后,否则以她从前的脾性,对于赐婚便不是关起门来闹一通出气便罢的了——她从前也万万不肯忍下赐婚这件事。 ——故而,谢文琼名匕首为“慎择”,便有诫己之意。 而今日,“慎择”曾横在谢文琼与岳昔钧之间。这是谢文琼的选择之机,也是岳昔钧的选择之机。 谢文琼自然不能忘怀,岳昔钧曾捧着凤声剑,一字一句对自己说“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适才,“慎择”虽然在谢文琼手中,但谢文琼如何比得过久经沙场的岳昔钧?岳昔钧是否要夺过匕首,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便是谢文琼交予岳昔钧的机会。她量岳昔钧不敢弑君,却敢用利刃去抵拒自己不愿做之事,若是岳昔钧不想与谢文琼亲热,自然也是可以的。 但岳昔钧选择了丢开匕首。 谢文琼称心如意。 不多时,伴月在门外禀报道:“殿下,膳已备好,殿下现往膳厅用膳么?” 谢文琼起身,问岳昔钧道:“驸马可要一同用膳?” 岳昔钧道:“臣为殿下侍膳。” 谢文琼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随后。穿行过花园,便至膳厅,桌上果然排了菜肴,有侍女当着谢文琼之面一一试过,谢文琼方举箸而餐。 刚吃没几口,就有人来报,说沈小姐求见。 今日谢文琼传膳早,往日都在半个时辰之后方用膳,因而沈淑慎来得也不算唐突。 谢文琼忽然有些不想见沈淑慎——倒不是她恶了沈淑慎,她仍同沈淑慎姊妹一般亲近。谢文琼只是觉得,自己和驸马一同吃饭,沈淑慎再来,便有些怪异。 明明在摘星楼中,三人同桌而食过。 谢文琼并无有不见沈淑慎的理由,因此,谢文琼只好道:“请她来罢。” 沈淑慎踏进膳厅之时,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她瞧见岳昔钧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取出两方帕子,顺手交了一方给谢文琼——先不说这自然亲昵的举动,单是岳昔钧在此,就足够沈淑慎警惕小心的了。 沈淑慎问了声好,款款落座,一开口便是绵里藏针:“驸马今儿怎有空到殿下府上来了?” 这个“有空”用得巧妙,暗讽岳昔钧日理万机,平日里晾着谢文琼。 却不待岳昔钧开口,谢文琼先道:“我平日不叫她,她自然不来。” 岳昔钧没料到谢文琼会回护她这一句,便就笑而不语。 沈淑慎顺着谢文琼的话道:“那今日,是殿下唤她来的么?”
第42章 绵里藏针针锋相对 谢文琼不想对沈淑慎撒谎, 只得呷了口茶,拿眼儿瞧了岳昔钧一眼。 岳昔钧便接口道:“殿下今日不曾唤我,是我来赔罪来了。” 沈淑慎问道:“驸马叫殿下生气了么?” 岳昔钧笑道:“殿下已然原谅我了。” 沈淑慎便不好在这上头再做文章。 沈淑慎转而向谢文琼道:“既然话至此处, 谨儿还未曾言讲, 谨儿今日也是来给殿下赔罪的。” 谢文琼浑不在意地道:“你何罪之有?” “昨日谨儿讲错了话, 勾起殿下伤心事,是谨儿之过。”沈淑慎道。 岳昔钧以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有伤心事?”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本宫不能有伤心事?” “殿下性情烂漫,”岳昔钧温声道, “不该有事令殿下心伤才是。倘若有事令殿下难过, 那定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臣虽一无所知, 也替殿下忧心。” 谢文琼心道:好一派花言巧语,我虽然与她亲近过, 却不可忘此人目的不纯, 不可叫她诳瞒哄骗了去。 沈淑慎也心道:谄媚之徒耳,纵然能掀一时风浪,终究不得长久。 虽是如此自宽, 沈淑慎也有些拿捏不准:倘若她真能长久讨殿下欢心,我又如何自处呢? 沈淑慎向岳昔钧道:“殿下何劳驸马忧心呢?” 岳昔钧对道:“殿下是否要我忧心, 乃是殿下裁决之事。” 沈淑慎不知谢文琼与岳昔钧之事,转而向谢文琼道:“殿下,谨儿忽然想起一句诗,说来同殿下一同品鉴,可好?” 谢文琼道:“甚么诗?” 沈淑慎便念道:“‘君若扬路尘, 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沈淑慎选这首诗乃是意有所指, 指男女二人境况殊异,恐难以和谐,这便是暗指岳昔钧并不能对谢文琼感同身受了。 谢文琼听得明白,但此时她两边都不想偏袒,又头痛于二人针锋相对,因而装作不懂,道:“曹植写给兄弟的诗,无缘无故起提作甚,不若多吃两口菜肴罢。” 沈淑慎略感失落,只得夹了两口菜吃,却吃得索然无味。 岳昔钧原本只当沈淑慎孩童心性,恐怕谢文琼成亲之后便不再和她要好,因此暗暗从中挑拨,而今番沈淑慎只差没有明说岳昔钧与谢文琼并非良配,如此之大的敌意,倒叫岳昔钧疑惑起来。 岳昔钧只知内中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何缘故,又恐沈淑慎坏了自己之计,便试探道:“此诗虽本意是云兄弟之间,诗面上却说的还是男女之事。沈小姐吟此诗,莫不是好事将近?” 沈淑慎暗暗瞪了岳昔钧一眼,心中道:好生轻浮,哪有这般问人的婚姻事。 沈淑慎口中却还是轻轻柔柔、客客气气地道:“驸马,我并不属意婚姻。再者,我与驸马非亲非故,驸马不该有此问。”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我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沈小姐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沈淑慎欲辩又止,只得看向谢文琼,却见谢文琼只管用羹,对二人之语仿若不闻,不由思想起第一次见驸马之事,谢文琼还会顺着自己讲“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云云,如今却两不相帮,不由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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