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挂了灯,照得百亩广场一片灯火通明,列席密密,一眼望去,虽然能望到头,却好似隔着百里一般,目极之处,桌椅已然看不真切了。待等宾客上座,更是人头攒动,坐着只见身前的三两桌,再往后就不可见了。 岳昔钧和几位皇子妃的兄弟坐在一桌,互相寒暄了一阵,岳昔钧秉持一个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只管慢条斯理地吃菜,有人劝酒,便推说大夫不让,有人攀谈,便三言两语打发,倒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岳昔钧对于旁人怎看浑不在意,左右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有着明珠公主驸马的身份、赫赫军功在身,旁人也没奈何。 只有一位叫顾兴怀的与旁人不同。顾兴怀是大皇子侧妃的哥哥,坐在岳昔钧对面,只在互通姓名的时候和岳昔钧说过两句话。而此时,不再有人来与岳昔钧说话,顾兴怀倒开口了:“岳驸马成亲那日,在下也曾沿街而观,排场果然气派。只是拜堂时为何关了屋门,我等等在外间可是好奇非常。不知今日驸马可曾给我等解惑?” 这话绵里藏针,岳昔钧料定他不怀好意,便微微一笑,道:“臣生长边关,公主生长内宫,都不曾亲眼见过甚么拜堂成亲,两厢害羞,关起门来罢了。只是不如顾公子见多识广,顾公子莫要取笑了。” 顾兴怀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般,在下还道其中有甚么变故,猜测莫不是有人悔婚了。” “顾公子慎言,”岳昔钧道,“若是被有心人听见,要说顾公子恶意揣度了。” 顾兴怀立刻变了颜色,道:“岳驸马可不能这般说,这顶大帽,在下是万不肯戴的。” 岳昔钧故作不解地眨一眨眼,道:“我也不曾给顾公子扣帽子,顾公子何必给我扣‘扣别人帽子’的帽子呢?” 顾兴怀吃了酒,一时没反应过来,显出呆相来:“甚么?” 岳昔钧叹一口气,向同桌的旁人说道:“瞧,果然糊涂了。”
第37章 狐假虎威驸马假醋 不等旁人接话, 岳昔钧又转向顾兴怀道:“顾公子许久不曾见过妹子了罢?” 顾兴怀讶然道:“岳驸马如何得知?莫不是时刻盯着大皇子府?” 岳昔钧笑道:“顾公子可太高看我了,我哪里有这般能耐。顾公子忘了,大皇子还在禁足期间, 令妹恐怕也一同受过, 顾公子怎能见得了她?” 顾兴怀道:“不错。正是因为明珠公主之事, 大皇子才会受罚。” “这么说,”岳昔钧道,“顾公子是为大皇子鸣不平了?” 顾兴怀又大笑道:“在下也没有这个能耐。” 岳昔钧道:“是么?听顾公子之言,颇有些忿忿不平之意, 不知是怨我家殿下, 还是陛下,或者是——兼而有之?” 顾兴怀道:“岳驸马不必急着给在下挖坑, 话不投机半句多,算我自找没趣, 平白来和你说甚么。” “唉, ”岳昔钧轻叹道,“我并非是和顾公子话不投机,倘若顾公子指着鼻子骂我, 岳某也唾面自干,实在是顾公子话里话外隐隐有轻贱我家殿下之意, 那便恕岳某无礼了。” 顾兴怀道:“在下哪里敢对公主不敬,莫要再多言了。” 岳昔钧不知他是否是大皇子派来试探的先锋,又吃得无聊,又不能提前离席,加之装作和公主彼此恩爱这事新奇非常, 岳昔钧一时有些贪恋这种“狐假虎威”,偏生不放过顾兴怀—— “顾公子好生奇怪, ”岳昔钧缓声道,“旁人都想我多说几句,顾公子倒是与众不同。怎么,顾公子难道听闻我和公主伉俪情深,便失望了么?” 不等顾兴怀接话,岳昔钧故作恍然大悟之色,拊掌道:“是了,想来是顾公子恋慕我家殿下……” 她话未说完,顾兴怀一口酒喷出来,坐在顾兴怀旁侧的人大叫一声,甩着被溅上酒水的手,连连唤宫娥:“水!水!给爷端水洗手!顾三你忒恶心人!” 顾兴怀顾不上搭理他,急声冲岳昔钧喝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岳昔钧道:“难道在下猜错了不成?” 岳昔钧左右瞧瞧同桌看热闹的几个人,略带不解地问道:“请诸位评评理,难道顾公子这不是恼羞成怒?” 有人眯起眼,笑而不答;有人早看不惯顾兴怀,狂笑附和;也有人阴沉着脸,不知想些甚么。 顾兴怀着急辩白道:“万万没有这等事!我可没有岳驸马的好福气!” 他本是反讽岳昔钧尚了个不好相与的公主,岳昔钧只当听不出,语中带了些生气的意味,道:“还说不曾恋慕我家殿下?如今总算说了真心话了,实则内中还不是羡慕岳某的福气!” 岳昔钧乘胜追击道:“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好叫你死心——我和公主拜过了堂,她听我忆过往昔,夸过我的佩剑,她也曾赠我花,也曾为我修过面,为我请过太医,给我打过猎,陪我论过经,和我分过茶、下过棋、荡过秋千,她和我同患难,互赠过书画——” 岳昔钧顿了一顿,正色道:“她待我千般万般好,我也爱她千般万般,你是万不可再肖想了。” 岳昔钧一通半真半假的话,说起来语缓声低,却气势全开,叫人插不进一句话去。 顾兴怀百口莫辩,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岳昔钧吃了一口茶,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公主恐怕晚间风冷,差奴婢给驸马送张毯子。” 岳昔钧微微侧首,见来人是沉榆,便伸手接了毯子,笑道:“殿下有心了。” 沉榆微微一礼,便回后宫复命去了。岳昔钧展开毯子,铺在自己双腿之上,眼含一丝矜持的得意之色,冲顾兴怀微微一笑。 顾兴怀如鲠在喉。 岳昔钧只道谢文琼消息果然灵通,配合自己做戏的时机恰到好处。 ——她这便是高估谢文琼了,谢文琼在宫中并不“耳聪目明”,她既无心、也不敢往各处放人。 因此,听沉榆附耳将见闻一一禀报,谢文琼面上不由露出古怪之色:“她果真这么说?” 沉榆道:“奴婢听得真真切切,一个字都不错的。” 谢文琼初听尚有些脸热,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想来是谁又惹她不痛快了,不必管她。” 谢文琼给岳昔钧送毯子,也不过是做戏。适才,皇后似是随口问了谢文琼两句“和驸马相处如何”的话,谢文琼不想横生是非,只说“还好”,为了叫母后宽心,便差沉榆送了张毯子过去。 只是,皇后好似并不为小儿女和睦相处而开颜。 酒阑人散,岳昔钧并未同旁人一道出宫,只说在此候等公主,旁人见识过她待公主的那个劲头儿,纷纷告辞。 外廷人几散尽,皇帝也早早回宫,只有宫娥内侍们还在收拾残席。有宫娥怕怠慢了岳昔钧,来问她有没有甚么吩咐,岳昔钧摇摇头说“无有”。 月上树梢,一辆车辇从内宫驶出,停在候在宫门旁的岳昔钧身侧。 伴月从车中钻出,来扶岳昔钧,道:“驸马请上车。” 岳昔钧将腿上的毯子交到伴月手中,自己一手撑着伴月的手臂,一手拄着拐,艰难地爬上了车。 车中,谢文琼道:“驸马晚膳可曾用好?” “谢殿下关怀,”岳昔钧在车中坐定,“好得很。” 谢文琼饶有兴致地问道:“本宫怎听闻有人叫驸马不痛快了?” 岳昔钧道:“宵小之辈,臣不曾挂心。” 这句倒是实话。 谢文琼“噢”了一声,又问道:“果真如此么?本宫怎听说,本宫待你千般万般好,你也爱本宫千般万般?” 岳昔钧笑道:“臣言过其实了,殿下勿怪。” “言过其实?”谢文琼道,“哪半句言过其实?” 岳昔钧心道:前半句和后半句都言过其实。 但她拿不准谢文琼想听甚么,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只笑着看向谢文琼,并不接话。 谢文琼也没想听她回答,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挪开脸儿,说道:“本宫送你毯子,你可不要多想,本宫不过是叫母后宽心罢了。” 岳昔钧道:“臣省得。” 谢文琼暗暗瞪她一眼,心道:你省得甚么! 岳昔钧越发地摸不着头脑,再次在心中道:果然这世上还有比参禅悟道更令人难以琢磨之事。 一路无话,车驾先将岳昔钧送至驸马府,岳昔钧道谢告辞,临别时,谢文琼倒是神色淡淡,只略微点点头,当作道别。 安隐在门房处等候多时了,见岳昔钧下车,连忙扶她上轮椅。 岳昔钧一摸安隐的手,发现是温热的,想来是在门房处烤了火,便放下一半的心来,另一半心仍旧放不下:“我走时嘱咐过你,不必等我,怎么还等我呢?” 安隐推着轮椅,道:“公子久久不归,我担心么。倘若是公子再晚来片刻,我就要去宫门候着哩。” 岳昔钧笑道:“他们能将我吃了不成?” “你不叫我跟随,”安隐道,“我自然会想东想西。” 岳昔钧道:“我不叫你跟随,是怕累着了你。那船上、宴上,你片刻都坐不得,何必去受苦。” 二人说着话,见了候在房门处的百濯,岳昔钧打发她去歇息了。 安隐关了房门,小声道:“公子,你叫我去的地方我已然去过了。” “嗯,”岳昔钧道,“她怎说?” 安隐道:“她只说一切都好,叫公子安心。” 岳昔钧沉吟道:“今日坊门已关,劳烦你明日再寻个机会,尽量避开旁人耳目,再去一趟。就说灯我不供了。” 安隐笑道:“说甚么‘劳烦’,公子又客气起来啦。” 却原来,岳昔钧差安隐今日去莲平庵寻空尘问讯,却不想在船上生了变故,供灯之事被谢文瑶暗暗点破。 安隐讲罢了这事,便问起岳昔钧来:“公子今日如何?” 岳昔钧想起船上兰香、宴上薄毯,只报喜不报忧:“甚好,无人苛待于我。” 安隐打趣道:“想来公子也不是任人苛待的性子罢。” 岳昔钧笑道:“此言极是。” 二人都有些乏了,匆匆洗漱一回,便各自歇下。 翌日,安隐果然寻个由头,出了驸马府。她绕了几条街,暗暗留心,确认不曾被人跟随后,便行至莲平庵中,一回生、二回熟地请见空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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