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勒马停在车边,只把侧脸对着岳昔钧,道:“驸马可能拉弓骑马否?” 岳昔钧道:“不可。” 谢文琼虽瞧不起“男子汉大丈夫”那一套,但以为对岳昔钧有用,便激她道:“缩头乌龟,算甚么好男儿,昔日中刀后杀三人的骁勇何在?” 岳昔钧和和气气地道:“臣不是好男儿。” 谢文琼被她一堵,竟不知该说甚么为好。她哑口无言,贝齿将下唇咬了又咬,只憋出一句:“既然不是好男儿,本宫送你净身,也是使得的了?” 岳昔钧拿准她在胡沁,便也道:“自然使得。” 谢文琼“哼”了一声,也不和她纠缠,打马便走。 一行人到了宫门,又跟在帝后及太子车驾之后,往别苑猎场去。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旭日和暖,岳昔钧卷了帘子,闭目晒日,倒是缓和了些心中对娘亲们的挂念。 车驾摇摇晃晃,岳昔钧昏昏欲睡,只觉马车一停,她往外一瞅,大约是到了别苑。别苑草场广阔,稍远处山林重岩叠嶂,隐隐溪声潺潺,鸟鸣娟娟,好一处跑马所在。环视四周,车驾马匹皆雕龙刻凤,风声穿过,各色珠宝环佩叮当作响,马铃车铃清脆,一片华贵盎然景象。 帝后及众皇子皇女、作陪的王孙贵女皆上马调弓,有人放了猎物,皇帝往后一瞧,见谢文琼身旁无人,随口问了一句:“琼儿的驸马不曾来么?” 谢文琼就等着这一句——先时沈淑慎的那计,便是叫岳昔钧来春猎,再做文章。 故而,谢文琼道:“父皇,她来了,只是不愿下车,架子也忒大了点,父皇与儿臣教训她。” 皇帝道:“她腿上有伤,不下便不下罢。” 谢文琼道:“就是不上马,她总该与父皇请安不是?这般没规矩,可不是儿臣训教不好。” 岳昔钧此时正被安隐扶着下车,坐了轮椅,谢文琼回头一见,又道:“行动迟缓,想是也不把给父皇、母后请安之事放在心上。” 皇帝早听出她不爽之意,只道:“今日皇儿只管打猎玩闹,扫兴之事不必再提。” 岳昔钧上前问了安,谢文琼道:“你若不打猎,便莫要乱走,本宫稍后还有事寻你。” 岳昔钧道了声“是”,便退到一旁。皇帝一声令下,众人甩鞭冲出,走犬放鹰,呼朋引伴,箭矢飞尘,一片欢笑之声。 谢文琼抽箭搭弓,眯了眯眼,随手一箭,恰中马前灰兔! 跟在她身后的宫娥上前捡了兔子,收在袋内,就在这个间隙,谢文琼又是两箭连出,箭箭无虚发。 谢文琼于箭术一途天赋绝佳,只是懒于操练,射了三箭,已然觉得手臂酸累,兴味也减淡了。 身旁的沈淑慎察言观色,问道:“殿下可要歇息?” 谢文琼略一想,道:“不歇,驸马在何处?” 沈淑慎四下一扫,回道:“殿下,尚在原处。” 谢文琼略有些满意,道:“回去罢。” 谢文琼打马到了岳昔钧身前,岳昔钧抬头仰视她,道:“殿下可有收获?” 谢文琼道:“自然。你与我捉只麻雀来。” 岳昔钧道:“捉麻雀,须要粟米、箩筐、树枝、丝线这几样物什,如今臣一样无有,却是难办得紧。” 谢文琼道:“以飞石击晕,也不可么?” 岳昔钧道:“一来有伤生灵,二来臣无此手艺,恐怕辜负殿下所托。” “有伤生灵,”谢文琼笑了一声,道,“狩猎场上说这些,不免有些假惺惺罢。” 岳昔钧不语,谢文琼又向身后宫娥仆役们道:“驸马要的几样物什,尔等可听清了?去寻来便是。” 岳昔钧问道:“殿下要麻雀作甚?” 谢文琼不悦地道:“忒啰嗦,稍待便知。” 宫娥果然寻来了这几样东西,在岳昔钧的指点下,用绑了丝线的短树枝将箩筐支起一角,其下撒下粟米,只等麻雀自投罗网。 谢文琼从没见过这样的捕法,初时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等得有些久了,又有些不耐烦起来。 谢文琼道:“此法当真使得么?怕不是说来唬本宫的罢?” 岳昔钧道:“殿下稍安勿躁,此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之事,莫要强求。” 谢文琼实在不想枯等,正要叫人取网去捕一只来,只见一只麻雀飞下来,左右转转小脑袋,自以为侦察得当,没有威胁,便蹦蹦跳跳去啄那一堆粟米。 宫娥瞧准时机一拉丝线,树枝倒下,箩筐倾盖,将麻雀笼罩在了箩筐之中。 又有仆役小心地揭开箩筐一角,快速伸手将麻雀捉在了手里,呈给谢文琼。 谢文琼也不接,马鞭一指岳昔钧,道:“给她。” 岳昔钧拿手捧了,小麻雀受惊哆嗦挣扎,岳昔钧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麻雀竟然渐渐静了下来。 谢文琼道:“把它托在手中。” 岳昔钧照做,小麻雀似乎是轻易信任了她,竟然也不飞走。 谢文琼见状勾起唇角,行云流水般搭箭上弓,拉开便放—— 箭如流星,将麻雀穿体而过,一声“啾”戛然而止。 啪。 箭上穿着小麻雀的尸体,落在了地上。 岳昔钧的手尚作托举之态,箭来时她双手微微一颤,凤眼骤睁,双唇半启。 谢文琼十分满意岳昔钧被吓时的情态,道:“驸马曾言,你是画中麻雀,飞上枝头。今日本宫教你——” 她说着,又拉一弓,这一箭破风而来,擦着岳昔钧的脸颊飞过! “生杀予夺,全权在我。” 岳昔钧的视线缓缓落在中箭的麻雀身上,眸中同情之色微凝,又带起一丝自嘲。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谢文琼两箭射出,先是快意,然见了岳昔钧垂眸默然不语,又心底打鼓,不由想道:她不会、不会拚着腿伤也要跳起来抽我罢?
第14章 含担忧安隐翻往事 岳昔钧心道:公主顽劣,此事我早已知之,她今日之举,与往常有何不同?她不过视我如消遣,不曾一箭在我身上开个窟窿,已然是万幸,何必奢求她以礼相待呢?他们帝王家素来眼高于顶,觉我“匹夫之怒”,不过“以头抢地耳”,他们“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知还有“伏尸二人,天下缟素”的做法——然我却非专诸、聂政之流。是了,我先时开解安隐说“他们讲君臣的,自与他们论君臣”,怎么如今反自寻烦恼起来。 想罢,岳昔钧道:“臣受教。” 谢文琼道:“现下倒乖顺,非要见着棺材,才肯落泪么?” 岳昔钧道:“臣知错。” 虽然岳昔钧句句有回应,但谢文琼还是有种拳打棉花之感,只瞪了岳昔钧一眼,一夹马腹,甩鞭而走。 此地只余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安隐道:“公子……” 岳昔钧道:“无事。” 安隐忧心道:“当真无事?” 岳昔钧轻笑道:“我虽不会自轻自贱,却也不是过于自重之人。” 安隐却道:“公子,我并不忧心这个。你可还记得张大?” 岳昔钧道:“那是何人?” “我便晓得你不记得了,”安隐道,“那你可还记得大夫人和二夫人为何叫你抄经?” 这件事岳昔钧自然记得。 岳昔钧十七岁时投了军,有些个军痞见她“男生女相”,便爱拿些荤话招她。岳昔钧初时不懂,回来对娘一学,三娘勃然大怒,抄起扫帚就要去给她讨个公道,被其他娘亲拦下了。 岳昔钧细问之下,才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她当时也是个气性大的,趁着旁人拦三娘的当口,自个儿出了营帐,去军医那里谎称好几个娘都便秘,要了好些泻豆,又趁休憩时去伙头军帮厨,悄悄磨了粉,在分饭的时候下在了几个军痞碗里。 翌日操练时,几个军痞屁声不断,连汤带水,被百夫长好一顿打骂,丢了大丑。岳昔钧冷眼看着,也随旁人哈哈大笑,心下觉得痛快,下伍后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和娘亲们一学,都笑作一团,三娘拍着她的肩膀大声夸赞,岳昔钧自然得意非常。 大娘隐隐有些担忧,岳昔钧这些手段若是真想要查,并非没有端倪——泻药来源、突然帮厨,“事出反常必有妖”,岳昔钧这两点不同寻常的举动就够人怀疑了。大娘拉了岳昔钧的手,盘问细节,岳昔钧年轻气盛,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经大娘点拨,才发觉并非是神不知鬼不觉。 岳昔钧心中已然服气,但口中却不承认:“我便是咬死不知,谁又能定我的罪?” 大娘道:“这是军中,又不是堂上,谁与你一条条辩证?便是堂上,几十板子下来,你受得住?” 岳昔钧本想硬气地说“受得住”,但大娘一句“你受得住,我们岂不心疼?”便让她住了口。 岳昔钧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这个手段,倒不是她学会了隐忍,而是她之后的手段更加简单粗暴。有一日,一个叫张大的士兵在休憩时拿岳昔钧打趣,说道:“你认那些婊子作娘,我们睡了你娘,岂不都是你爹?” 他其实没有资格去洗衣院,但不妨碍他惹怒岳昔钧。岳昔钧冷冷看他一眼,猛然站起来,拿手中擦汗的汗巾死命勒住了他的脖颈!岳昔钧是下了死手,任张大怎么挣扎,她的手背被抠出血,她都不松手。 周遭还在哄笑的士兵都吓了一跳,见状连忙去拉。百夫长高声喊着岳昔钧的名字喝止,岳昔钧赤红着眼,也高声道:“大丰朝孝字当先,他辱我母亲,我杀了他,便是按律也该从轻发落!岳某何惧!” 最终,岳昔钧还是挡不住许多人来拉,松开了手。张大鬼门关前走一遭,脸早就涨得青紫,喉间带伤,说不出话来。岳昔钧看也不看他,被百夫长劝着走了。 后来,张大就被调去了别处,再也没有人敢在岳昔钧面前开她的、她娘的顽笑。 大娘虽知岳昔钧事出有因,但隐隐有些担忧她冲动之下酿成大祸,便叫岳昔钧随她一同抄诵佛经,养养性情。 岳昔钧初时不以为然:“军中就是要烈性,不然打甚么仗?” 大娘道:“上战场自然是要勇猛,但若不能能屈能伸,也不能长久。” 岳昔钧道:“便是能屈能伸,我合该多读些谋略兵书,读佛法作甚?佛能教我怎生打仗么?” 大娘道:“钧儿,你单知娘亲们皆是受我夫连累,发配至此,却未曾有人与你说过我夫犯何大错。娘今日便告知于你,望你引以为戒。” 大娘道:“二十八年前,先帝病危,太子恰南下治水,床前侍药的乃是今上。先帝殡天之后,今上密而不发,试图矫诏即位。其时,鸾台侍中正是我夫,因圣旨须盖凤阁鸾台之印,今上故命我夫于伪诏之上盖章。” 大娘说到此处,情难自已,连念三声“阿弥陀佛”,方能继续言语,道:“我夫严词而拒,今上不敢叫人发觉,便不能差人往守备森严的鸾台盗印,只能威逼利诱我夫,然我夫抵死不从,被今上囚禁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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