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年刚满二十岁。 不过,这个记录也不过保持了一年而已,武痴慕容守城不顾王兄和朝野上下的一再劝阻、哀求,抛下世袭洮河郡王爵位,抛下国相重任,甚至抛下了新婚燕尔的妻子,义无反顾投上蜀山,做了柳飞鹰门下弟子。 夸吕对于弟弟的弃国舍家伤心而又无奈,他能做的,只有自己暂代左军大统领职位,同时把相印虚席以待,又专门下了一道王命,规定日后左军大统领只能由时任国相担任。 谁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或者,等到慕容守城回心转意,剑术有成后返回朝堂复接这副重担;或者,等到襁褓中的慕容世杰长大。 第一件事,他到死也没有等来。 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慕容守城...从这时起,已经该称呼他武守城了,在天下第一名师柳飞鹰指点下剑术突飞猛进,迅速达成了空而明之的极高境界,但却一刻都没生出过心满意足下山归国的念头;而夸吕本人,几年后死于世伏发动的宫廷政变。 不知他英灵不远之际,看到银安殿上神威凛凛、只手擎天的王弟,心中可有一丝慰藉? 不管他如何想,王位传递到了慕容伏允手中,而慕容世杰,也一天天长大了。 在慕容世杰十八岁当天,慕容伏允当着满殿文武大臣降下王命,授他吐谷浑相位、左军大统领将印、同时封天柱王。 打破当年慕容守城记录的,是他的儿子。 同一天,慕容伏允还颁布了另一条王命:封长子慕容伏顺为王世子,授右军大统领将印。 相较于中军和左军,右军人数只有一万五千人,似乎不那么起眼。 但是右军的屯驻地,却很有学问。 中军由于是国主亲领,所以就驻扎在伏俟城周边的大营,四千国主亲卫则全体驻扎于城内,其部还兼管着王宫禁卫。 左军大部驻扎在与伏俟城一河之隔的沙州,由慕容世杰心腹亲信慕容圭统带,慕容世杰本人也有半数时间居住在沙州的别宫。伏俟城内的天柱王府旁边,长期屯有两千左军精锐。 他们是慕容世杰精心挑选出来的,虽无其名,但实质上就是他自己的亲卫,专责保护王府安全。 那么问题来了:身为国家重臣,在自家的国都,身边时刻环围着两千亲卫,他这是在防范谁呢? 而慕容伏顺的右军,除了五百世子府卫队,其余全体驻扎在青海湖西侧,位置卡在伏俟城和沙州正中。 如果有外人看到这张兵力布防图,估计无一例外会摇脑袋:吐谷浑国内的水,好深呐。 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这点心眼,只差明说了。 除几员边关将领率领的少量驻军外,吐谷浑举国重兵全都挤在了国都周围方圆几十里的狭小空间内,虽然遭遇外敌入侵容易调动不畅,但要是打内战,那简直一呼而至,方便至极! 暂且抛开吐谷浑国内这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表象,回来说太宗那封诏书。 连太宗和终于抵达长安的慕容伏允本人都没想到的是:这道诏书,居然立竿见影。 慕容伏允尚未离开长安,太宗就接连收到来自焉耆、龟兹、高昌、疏勒等国的奏报,奏报上众口一词:天可汗陛下,慕容国主不愧是所您信赖的西域压舱石,短短半个月,那伙近千人的大食流寇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各国唯恐他们是躲藏在什么地方伺机再次抢劫过往商队,派出多支哨骑探查,细致到连荒原上的每块石头后面都搜了,却踪影皆无。 各国据此得出想当然的结论:这是因为吐谷浑出动精兵,在十几天内已经把这群盗贼全部剿灭,埋葬进黄沙深处,从此西域商路恢复安全,商旅们可以重新开始放心的往来贸易了。 甚至太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寿宴大典殿上,他珍而重之把西域商路安全的重任交托到了慕容伏允手中。 只有慕容伏允自己心中明了:这事儿,着实诡异。 可他不能在太宗面前表露出这一点,只能诚惶诚恐受命后,心事重重返回了伏俟城。 慕容伏允自己万不曾料到,他尚且没来得及着手调查的这桩悬案,已经被李苾和阿史那燕捷足先登,挖出了真相。 “你没有剿灭他们,而是把他们收编了!” 李苾目光灼灼看着慕容世杰,斩钉截铁说道。 慕容世杰淡淡一笑,笑容里含着无所谓的轻蔑。 “那是些杀人越货、毫无人性的强盗,你凭什么收编他们?你和他们做的是什么肮脏的交易?” 阿史那燕厉声质问。 这次慕容世杰微微抬起了头,迎着阿史那燕咄咄逼人的眼神,不紧不慢反问道:“什么叫肮脏的交易?” 阿史那燕冷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这个问题由燕公主问出来,倒令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慕容世杰脸上的笑容越发诡谲:“我先请问:‘若迎唐公主,必假我道,我且留之’这个典故,燕公主忘却了吗?又或者,你对此一无所知?” 阿史那燕顿时脸一红,没有说话。 “我再请问,昔日燕公主掌管突厥情治事务时,给粟特人立过什么规矩?” 一丝愠怒猝然浮现在阿史那燕脸上,可她张了张嘴,居然还是没有说出半句反驳之言。 李苾一脸懵:“燕,他在说什么?” “我回去再跟你说!” 阿史那燕言语中羞恼之意竟有些掩盖不住。 慕容世杰离席站起,双手背在身后,悠然在厅内转圈踱步。 “何必回去再说呢?现在就由我为青阳公主分说明白不就行了?” “你、你且说说看。” 看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燕,李苾不知为何嘴里有点拌蒜,暗觉似乎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这第一句话,语出颉利可汗,武德年间,今日的大唐太上皇曾想下嫁公主给西突厥叶护可汗和亲,然而使者途径东突厥牙庭,颉利可汗说了这样一句话,其时东突厥全盛之际,西域通路完全为他们所控,颉利可汗说大唐公主过不了金山,那便一定是过不了的,所以,大唐也只有作罢了和亲之意。燕公主,我所言可否属实?” 燕恶狠狠瞪着他,一言不发。 “这第二件事,燕公主可就不该再不知道了吧?” 慕容世杰踱到窗前,仰望天空,神情轻松。 “世杰数年前曾听闻,中土与西域贸易超过半数的代理之权,都掌握在粟特人手中,原先粟特人只需将获利的两成上交突厥作为买路钱即可,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这个比例增加到了五成,令粟特商人苦不堪言,也致使东西往来贸易量大跌。世杰倒要请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慕容世杰转过身,满脸玩味:“此事世杰虽不尽知,但有一件事却是人人知晓的:这个抽成比例的变化,和大漠飞燕的蜚声西域,似乎是同时发生的?” 阿史那燕面罩寒霜,一眼都不看他;李苾在一旁脸色也有些尴尬。 “有一事要请教燕公主:世杰之举在你眼中,显然是阴谋诡计,而你所为虽属阳谋,也无非是仗着你突厥国力正盛、仗势欺人罢了,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那么燕公主的阳谋,和世杰的所谓阴谋,又有什么差别?凭什么二位公主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指斥于我呢?”
第10章 厨娘 李苾缓步走到慕容世杰面前,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她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慕容世杰满脸“反正你们俩是一伙”的表情。 “她没有伙同一群视人命如草芥的强盗,明火执仗、荼毒生灵!” “听青阳公主殿下这么一说,原来令人闻风胆寒的大漠飞燕,居然是个心慈手软的活菩萨,哈哈!” 慕容世杰的笑声颇具嘲讽含义,阿史那燕也走到了他面前,同样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同样一字一顿:“我确曾杀人无数,但我只杀两种人,第一种,是对突厥有威胁的人;第二种,是对我有威胁的人。” 说完,阿史那燕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猛地回头,看着慕容世杰傑然一笑:“不过,今天我发现自己似乎应该再加上一种。” “哦?哪一种?” “令我格外厌恶的。” 她说的声音不大,甚至表情也很平静,但慕容世杰却感到一股森森的杀意扑面而来。 “燕公主所谓‘格外厌恶’的人,是指谁?” 燕突然笑了:“你猜。” 慕容世杰歪着头,随意的摆弄着长袍腰带上的蹀躞带,并不接她这句话。 此时,李苾和阿史那燕注意到慕容世杰的蹀躞带上垂着两块饰物,其中之一是一块玛瑙雕刻成的狮子头。 这个狮子头鬃毛、胡须、利齿生动写实,活脱就是一只真实的正在昂首怒吼的雄狮。 这说明它来自大秦,今天的欧洲意大利一带。罗马帝国的后裔们从当年的领土埃及引进的巴巴里狮直至1922年才完全灭绝,所以他们的工匠可以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狮子雕像。 原因很简单:他们有鲜活的模特。 中国自古就没有野生狮子存在,所有中国古代雕塑中的所谓狮子,实际都是传说中一种名叫狁猊的猛兽。 在公元7世纪,中原地区所有雕刻出来的狮子,无论大小,都是狁猊的形象。 它长什么样子,我们出去随便找一座仿古建筑的大门,看看蹲在门口的那两个石头大家伙,就知道了,反正跟我们在电视机和动物园里看到的,是两码事。 慕容世杰腰上另一件饰物,是一只青金石雕刻成的波斯猫,猫眼是两颗镶嵌上去的米粒大的碎钻,做工极其精巧。 青金石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蓝宝石。 蓝宝石,在当时的世界,唯有波斯一地有产。 如果李苾和阿史那燕知道西域各国向太宗奏报的遭劫杀商队损失货物明细清单,现在案子就已经破了。 “慕容世杰,你听着,既然我们来到了吐谷浑,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祸乱西域、胡作非为,今天的帐,我们且给你记着,但那是看在武守城武大侠的份儿上,凭你自己,我们早就...哼!” 李苾重重哼了一声,拉起阿史那燕就往外走,却被慕容世杰叫住了。 “二位公主殿下,就这么走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二人齐齐回头,怒容满面。 “你们二位闯到沙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在我的地盘上无端指斥了我半个时辰,我慕容世杰好歹是吐谷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柱王,你们就这么走了,我颜面何存?再说,你们该说的说了,我还有笔账没跟你们算呢,难道就此作罢?” 阿史那燕被他气笑了:“你还要跟我们算账?好啊,你说说看,我们欠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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