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心里清楚,李清赏在经历了一路颠沛流离和生死考验后,于心中垒建起一座坚不可破的“安全壳”,她缩在里面自保,对壳子外的一切敏感而警惕。 但柴睢想把李清赏从那个壳子里带出来,带到光明正大与鲜花盛开的地方来,过本就属于李清赏的生活,过那些她本该习以为常的平静生活, “……算了,”沉默片刻,李清赏摇下头,抬起脸看向柴睢眼睛,甚至安慰般拍了拍后者上臂,“算了,其实我也没甚么疑虑,你这样做有你这样做的道理,我理解,时晚,明日还要上山,赶紧些回去睡罢。” 人呐,“知道事会发生”和“事情摆在眼前”完全属于两码事,知晓柴睢的圈套之后,她对接下来的北山之行,已无任何避暑游玩的闲情雅致。 见李清赏拒绝得柔中带刚,柴睢大马金刀往板硬的床上坐了:“你不回去,我也睡这里,倘担心床板榻折,我睡地上也行,喊下面送来床被褥就好。” 李清赏倍感无奈,不知柴睢为何要胡搅蛮缠,她生气亦或不生气,似乎都不管用,哪个知太上皇王在闹哪门子不对劲,非要在这里同她拌嘴。 “休想把我同你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柴睢嘀咕着拍拍身边床铺,再问:“不是困么?睡不睡了!” 似乎不管李清赏独自在内心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绕不开柴睢,李清赏终于感受到了柴睢曾为帝王给别人带来的麻烦。 可是,做过皇帝了不起啊。 李清赏拽住前皇帝胳膊,试图把人拉起来撵出去:“起开回你屋去,你走我立马就歇,堂堂太上皇王,有脸同平民百姓抢床躺乎。” 李清赏连拉带拽,柴睢不仅没被拉起,反而往后一躺,把李清赏一并大力带跌下来,跌砸在她身上。 “抢别人床固然不妥,孤抢自己夫人则谁也管不着,”柴睢两手搂紧,直接把人扣着动弹不得,在床板子吱扭扭声中软声求道:“床头吵架床尾和,床尾和不了就再调回床头去,我们吵架不隔夜好不好?” “我们没有吵架,你不要胡乱定义,快些松开我,”李清赏扭着身子想挣开身上禁锢,她越是挣扎,床板子吱扭扭响得越欢实,听得人莫名耳朵发热,一声低斥脱口而出,“柴讷之!” 生气了。 “是了,这才对味。”柴睢笑着松了手,旋即在彻底松手前翻身把人带倒,压在薄薄的褥子上。 李清赏半点挣不动,狠狠瞪她:“你当真不怕我恼透么!” 在李清赏肉眼可见的气愤中,柴睢解释道:“倘你当真一点气不生,那我才要真害怕,你既能被我闹生气,就说明对我并非没有喜欢,你尽管生气,我说了,打也好骂也罢,我都奉陪,只求你别推开我。” “哪有人脸皮似你这样厚的!”李清赏手打脚踢动不得,直想上牙咬,“骗我,利用我,把我当猴耍的团团转,末了还不准老子蹬了你,这相当于学庠逼夫子签保升学承诺书,升不够人数就让教书匠卷铺盖滚蛋,你是黑心肝的地主老财!” 力量强弱对比之下,李清赏的咬人举动毫无威胁力,甚至还让柴睢觉得可爱。 太上委屈道:“是谁说我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又是谁讲讨饭也要同我好呢,话语声声在耳,眨眼间就做不得半点数了么?果然女人的嘴,骗人得很。” 李清赏愤恨道:“少来这套,别以为胡搅蛮缠一番我就会放过你,你们用谢知方骗我,让我误以为自己找到了能让兄长死亡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办法,成日里在你面前战战兢兢度日,唯恐被你发面端倪,被别人发现端倪,更唯恐把无辜的你牵扯进去,你倒是好,反手给我后背上来一刀,原来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老子恨不能让你在搓衣板上长跪不起呢!——笑甚么?不准笑!闭嘴!” 柴睢笑得刹不住,李清赏越是张牙舞爪她越开心,越知所谓“蹬了她”并非真意。 “谢知方之所以瞒着你,让你觉得上当受骗了,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你不信任我,”柴睢终于把李清赏深埋内心的思虑说出来,容不得李清赏再逃避,冷酷而尖锐,“你不想把我搅和进你的事里,可你会发现,从头到尾任何一个环节都避不开我。” “老实说罢,”柴睢有些忐忑问:“你内心里是不是,从没打算过同我长久走下去?” 李清赏没有否认,她就这么看进柴睢眼睛,慢慢冷静下来,须臾,她笑了,甜美笑颜之下,终于露出了掩藏已久饱经风霜磋磨的灵魂:“我想开家小学堂,想念书的娃娃都能来念,升考不进高学府也不妨事,只要能明事理,辨是非,知荣辱,这就够了,你自幼长在朝堂风云中,过得了此般寡淡无味的生活?” 她甚至不知自己凭甚么要让太上梁王殿下,来同她一起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她越是见识过梁园奢华,则越是想象不出锦衣华服的太上皇帝粗布大增裹生涯会是甚么样子。 柴睢侧身躺下去,老旧床板子吱扭扭响:“我说过得,你不信则何如?我说过不得,你不信了,则又何如,我想我们现在不要在这里讨论这个,有些事,等明日上山,机缘到了,自会有结果。” 山下雨夜湿冷,柴睢拉起薄被把人更裹抱紧些:“李清赏,睡罢。” 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甚么话都不要说,也暂且甚么都不要想,安静地睡罢。 【📢作者有话说】 谢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土中 20瓶;你再呵呵 1瓶; 58 ☪ 第五十八章 ◎半山亭◎ 怦然心动固然美哉,也总有甚么情谊是更难能可贵,千百年来,锦绣会枯荣,富贵会消散,唯真情抵得过岁月漫长。 次日晨,天光破缕,云开雨霁,虚空湿冷未散,雾岚笼罩半山腰,木植葱葱,连绵起伏的北山宛若水墨画中景,太上仪驾尚停在驿站中,李清赏跟着柴睢提前步行进山。 行在石阶平整的山道间,寂寥无人,唯鸟鸣更显山幽,山中清气宜醉,大约爬了十来个大石阶后,回头往下看,山下面村舍里已零星起炊烟,李清赏累得坐在旁边一块湿石上。 “我们到底去要哪里?”这不像是去北山行宫的路,她喘息着问柴睢,言语平静,仿佛昨日夜里她两个之间,不曾有过那些至今无有结论的争执。 与其这样形容,倒不如说她似乎已经不记得,谢知方与柴睢曾联手将她欺骗的事。 “再走走,快到了。”柴睢语焉不详,抬手指向不远处。 那边山腰间伫立着一座拙朴的五角亭,亭子的飞檐顶角在飘绕山间晨雾中若隐若现。 湿石坐得凉气侵身,李清赏沉默中站起来,感觉出身后衣服湿一片,凉飕飕,自晨起跟柴睢上山,她甚至没问过此行究竟目的是甚么。 柴睢在旁看着李清赏,并不打算伸手扶她一把,就这么看着李清赏从石头上站起,拍拍衣服,拄着路边拾来的木棍继续沿石阶往上爬。 前行不多时,日头升得更高些了,暖意洒下来,穿过繁茂枝杈被割裂成无数细碎光斑,落在石阶上,斑驳了人影,石板路上有蜗牛爬行留下的痕迹,目之所及,苍苍木有迹,英英花落痕,仿佛是岁月迷惘时在这里留下的徘徊脚步。 此情此景之下,李清赏心里升起股不明来源的淡淡哀伤。 至离柴睢说的半山亭还有些距离时,虚空里断续传来竹笛声,李清赏讶然回头,对上柴睢平静而清澈的目光。 柴睢停下脚步望向侧前方的山峦,嘴里嘀咕了句:“真巧。” 李清赏没听清楚她说甚么,满心好奇地沿石阶踮脚寻望,在被天光破开雾岚的半山亭,她眺目寻见笛声源头。 那厢亭下有位素衣女子,背影轮廓瞧不出年纪,孤身迎日光而立,山间晨风吹拂起她蹁跹衣袂,竹笛符调同时自她修长指间翻飞而出。 笛声中的思念如溪水潺潺流动,从如泣如诉的呢喃低语,到决绝洒脱的错过和遗憾,曲音时而婉转轻柔,时而高亢辽阔。 笛声描绘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之人的冰与火碰撞,有如一个是在深宫中的含情脉脉,深沉绵长,一个是在烽火狼烟里肃肃萧然,果决利落。 笛声的最后,乐符中的两人并没有再次相见,因为她们一个看淡生死,衣袖轻挥间飘然而去,被留下来的那个痛失从未宣之于口的挚爱,任思念成疾,翻涌河海。 一曲生死两隔,满纸思念难传音,惟青鸟自头顶殷勤飞过,将此信送往遥远的天际。 笛声收罢,李清赏不知不觉泪湿眼眶,山间风带了初日新升的温柔,她伸伸手,摸到风里写遍眷恋。 “母亲当年,并没有见到相父最后一面,”柴睢走过来,道破亭下之人身份,语慢声低说着不为人世而知的辛秘,“相父遗嘱,他身后物皆付一炬,可大望朝里处处都是相父的影子,母亲无论如何都躲避不了,她最最难过时,连我也是不见的。” 大望东宫柴睢是武相林祝禺带大,莫说东宫举手投足间像极武相,就连阿睢沉默不语时,黑长眼睫在眼尾扫出的弧度,都和她相父如出一辙。 世间对于大望君臣那段隐晦的感情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提及,若非柴睢亲口所说,李清赏阅遍史书也绝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她沉浸在笛声以及那段辛密中久久无法平复心情,摆手忍悲道:“如此天家秘史,怎可如此毫不遮掩说与别人知,是故方才你甚么也没说,我亦只是不慎听了曲笛子,实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柴睢无声失笑,摊开一只手问:“除了这些,你没有别的话想说?” “啊,”李清赏看过来,问:“我应该说点甚么,拜见圣太上万万岁?”说着往那边半腰亭一指,“隔这样远,总不是要我直接叩拜过去罢,你别太过分哦。” 柴睢额角青筋欢快地跳好几跳,心说很好,报复这就已经开始了,于是乎放弃挣扎般挥了下手:“半山亭往东有片桃林,路过摘些桃子吃。” 李清赏抽抽鼻子跟上柴睢脚步,嘀咕着疑惑:“我们甩开其他人取道这里,就为摘桃子吃么?” 红日东升,其道大光,驱散了山林间所有雾霭迷障,逐渐露出青山翠林茂盛的模样,柴睢头也不回走向前面,忽自白道:“柴篌在做局把我往里套。” “啊,”李清赏大吃一惊,未见过这等热闹,趋步跟上,“那可套得住?” “废话。”不用看表情,光从这两个字的语气,就能听出太上梁王被她气得不轻。 但太上没办法,谁让她联手谢知方骗了李清赏呢,这会儿得了机会改过自新,正是不打自招弥补过错时:“我这会儿离开汴京躲来北山,一是为避暑,二则是给柴篌个按翻我的机会,端看他把握得住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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