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了,我知道,因为要下雨了嘛。”李清赏不敢与柴睢对视,眼睛往别处瞟,含糊应着。 话音甫落,外面已起山呼之声,太上亮明身份所到之处,人海山呼不过是寻常。 太上往来北山并不频繁,每下榻北山驿,用度行仪照一品大员例即可,见过皇帝簿卤的李清赏已对太上简约的仪仗习以为常,只是今次这北山驿站里,接待官身者不止梁园一家。 整个驿站东边屋舍全部清空,上御卫内外把守巡逻,梁园自行搭棚起灶做饭食,风雨转眼至,二层静舍中,柴睢免了青年男子叩拜之礼。 “上次见面,还是我回到汴京次日,”柴睢探身关上双扇窗,转回来拾起被风吹掉在地的薄书册,“也是这般个傍晚,不过是大雪漫天,你告诉我,刀子插了进去。” 免礼起身的青年含蓄一笑,眉目举止间颇带几分赵长源年轻时的风雅姿态,指指自己腰间牙牌:“不是么?” 短短数月,以下三阶翰林小官之身一跃而成正四品正职官员,擢拔速度之快无不令人咂舌。 柴睢失笑,卷着书隔空点过来一下:“卷李清赏进来做甚么呢。” 太上眉目间未见丝毫不满,实则圣心分明不愿李清赏牵扯其中。 “殿下凭何觉得绕得开她?”这位长相气质与赵长源有些相似的青年,正是而今最得皇帝柴篌重用的谢知方。 他与柴睢说话不需刻意守君臣礼,甚至不像在柴篌面前那般察言观色与上位勾心斗角,摊开手道:“殿下非要放弃唾手可得之真相,转而去另想他法,您也亲眼见了,今上要的是把所有知其旧秘者赶尽杀绝,刘毕阮胆敢勾结三司公差下李清赏于大狱,暗中乃受皇帝之意,我不让贵夫人将计就计拖延时间,又该如何引刘氏去咬他主人?” 一大段话里前贬后……后半段也不算赞扬,只是某几个词让太上听着顺耳,遂虚心接纳了谢知方的批评。 太上只是觉得有些绝望,两眼放空望着屋顶道:“你确实好计谋,等回头李清赏发现她藏着掖着唯恐暴露的事,我其实早已清楚来龙去脉,她不得直接把我埋进花圃里去。” “真埋土里也是您该受的,”谢知方从腰间算袋里掏出一把密信和誊抄纸,整整齐齐递过来,“想来您已收到随之送回来的,关于宋王府的最新消息,太敬皇帝陵有人进去过,太敬皇帝生前的病,也终于查出端倪。” “太敬皇帝”是柴篌追封宋王的尊号简称。 柴睢接过一沓纸翻看,谢知方低沉悦耳的说话声混杂在窗外的飘摇风雨中,不紧不慢继续响在屋里:“今上在查您和他身边太监马宝楠的身世。” 此事他未敢让其他任何人知,多个人知多份风险,故只能趁此机会亲自来见太上。 “谁?”柴睢愕然抬头,“你说他在查谁?” 谢知方闭闭眼点了下头,老神在在的模样与他堂妹谢随之可谓如出一辙:“大体情况写在最后那份密报上,您且过目,此事做得极为隐秘,随之那边没有发现属于正常,臣也是追踪三年才有尺寸线索。”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出极短一截距离,笑腔隐约而不失正经:“人家秘密查了三年之久,只差这么一点点,待人家证据链咔嚓合闭,您就从太上之尊转眼沦为阶下囚喽。” “谢卿,”柴睢手里拿着那沓纸,抽出最后一张先浏览,强调了句,“面圣需谨敬。” 在外头装模作样辛苦,太上还能不准他打趣两句?谢知方儒雅,笑也不会笑得大声:“倘仁贺皇后在天有灵,知自己当年亲自去宋地接来的孩子,被别有用心者如此污蔑,她老人家该有多难过。” 仁贺皇后是仁宗皇帝继妻,圣太上柴聘生母,太上柴睢的老祖母。 当年圣太上继位,仁贺皇后在宗亲里千挑万选方选出柴睢过继,在柴睢到大内第三年,仁贺皇后便于睡梦中与仁宗团圆去也。 那几年时间里,倘非有林祝禺带着小阿睢陪伴在帝聘身边,不知帝聘如何才能从失亲之痛中熬出来。 “啧,”看罢密报,柴睢佩服道:“这办法不错,倘坐实,可兵不血刃将诸军收拢,所谓‘咸亨势力’势必土崩瓦解。” 只是可惜,柴篌找错人了。 谢知方嘴角勾起抹类似于讥讽的浅笑,语气仍旧温文尔雅,话语却足够有力量:“倘如此轻易收拢九边及诸卫军归一人权,则大望至咸亨二十余年革改算甚么?林敦郡王等人呕心沥血建立的新天下算甚么,制衡皇权的内阁又算甚么?” “新九军效忠的并非是皇权,而是大周国与大周百姓,”谢知方惋惜摇头,“可惜那位至今不明白这点,他和那些阶级余孽走得很近,甚至想要重新培养起昔日的门阀世家,譬如,” 他指着自己:“博怀谢氏,以及青田赵氏。” 谢知方身上流淌的血,属于仁宗朝鼎鼎有名的谢赵两大世家,可惜后来几大世家里出了几个所谓“孽障”,不惜被逐出家门剔除家谱也要力行革改,打散了门阀世家把持或主导下的皇权政治。 奈何思想不易改变,旧潮隐有复辟迹象。 大可见,新门阀日日站在黎泰殿上高呼“造福百姓”,内阁政令颁布出来真需要他们去做实事为百姓谋取福祉时,他们又会拿着断章取义的圣人言论和不符当下朝局的祖宗规矩,跳起脚来拼命反对。 倘林敦郡王还在,那帮宵小鼠辈早已人头落地。这般感叹谢知方只在心里想了想,他评价道:“如此倒行逆施之举,必然自毁其功业。” “这些事,我已知,就不参与了,”柴睢粗略看罢手中密信及誊抄,还给谢知方,“虽算不上是兔死狐悲,但我这身份毕竟也挺尴尬,你们大刀阔斧干去罢,唯一就是我不想死,想好好活着。” “殿下所言,余深信不疑。”谢知方接回密信,亲生父女之间或会因立场利益不合等问题最终走到拔刀相向地步,柴睢确然绝对不会背叛她相父林祝禺。 林敦郡王毕其功于消灭大门阀大世家,耗尽心血缔造出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得之盛况,柴睢无论何时,都不会助力旧势力再抬头。 一阵小孩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台阶上传来,柴睢听出那是李昊在玩耍,遂问谢知方:“你还要见李清赏么?下都察院大狱之事是你与她联合所谋,她已经战战兢兢试探观察我至今,再不让她得出个结论,我彻底没好日子过了。” 话音刚落,紧闭的单扇屋门被轻轻推开,李清赏赫然出现在门外。 屋里二人反应各有不同,柴睢僵硬地站在窗户前,谢知方半转过身来,冲她笑得像头回见面那般亲切温文尔雅。 李清赏就这么看着屋里一站一坐两个人,只觉得这副场景无比滑稽。 后槽牙咬紧又松开,再咬紧再松开,她客气地给谢知方拾个欠身礼:“让谢公见笑了。” “李娘子不必客气,我都明白。”谢知方起身回礼,又转身给太上行揖礼:“臣别无他事要禀,万望殿下善安圣躬,臣且告退。” 听见这几句话的李清赏用力抿起嘴,“万望殿下善安圣躬”,这句话并非人人有资格对太上皇王讲,若自己早听见这句话,又岂会像跳梁小丑般心惊胆战瞒柴睢那么长时间,到头来不过是让人家看笑话。 目送谢知方离开,柴睢心虚地笑出声,朝门口招手:“你进来说嘛,有话进来说。” 北山驿占地不大,隔音也不好,太上怕自己的求饶告错声,过会儿会传遍整个驿站。 李清赏迈步进来,甚至还顺手带上了屋门,微笑问:“可知方才擦肩而过时,谢公给我说了句甚么?” “轰隆!”一道巨响,外面天雷砸下,柴睢感觉那雷不偏不倚正击在自己头顶上。 太上皇王讨好地笑起来,又是拉凳把人请过来坐又是亲手倒茶,道:“论诡辩之才,随之轻易被她堂哥甩下十八条街,谢知方不可信,大礼议上他舌战群儒,黑说成白不过在三言两语间,他的话最不可信。” 李清赏不说话,只是这么坐着,任柴睢在旁叽叽喳喳个不停。 屋门外,不远处的楼梯口,刚从茅房跑回来的郑芮芳蹲身在地,脸上写满痛苦。 因李娘子上楼去久久不见下楼,涤尘来寻问殿下是否传饭,上来就见郑芮芳单手捂脸蹲在楼梯口,关心问:“你怎么了?” “没事,”郑芮芳欲哭无泪,“顶岗的人没拦李娘子,”她用刀把指向走道深处,“人已经在屋里了,谢大公子出来时,那张脸写满看笑话。” “啧啧啧,”涤尘啧嘴轻叹,“你完了。” ——“你完了,这回真完了。” 走道深处那间屋子里,回过神来的李清赏感觉自己是大周第一大傻,在万分惊诧与因果合理、被蒙骗的愤怒与跳梁小丑般心酸,等诸多复杂情绪不断巨力冲击下,她眼睛发黑着得出以上结论。 然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杯被重重磕在桌上那瞬间,也似同时重重压在柴睢心头,吓得她胆子一突突,便是当年在大风山狩猎,和随之阿照一起遇见熊瞎子时,她也没这样怕过。 “你,不然,”她嗓子干得要讲不出话来,憋了憋,憋出一句:“听我解释两句?”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换来的是意料之中的拒绝。 最最可怕的,是拒绝之人随后逐渐平静下来,或许是灌进去的那杯茶水起作用,浇灭了她心头的愤怒。 稍顿,李清赏嘴角强行提起抹笑意,尽量平静,仍可见讥诮与自嘲,她问:“我能认识到谢知方,是你们设下的局,此局绝非只为从我身上套我兄长查到的事,你们拿我当活靶子来吸引国丈府目光,是也,否也?” “然也。”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撒谎必要,柴睢爽快承认。 李清赏深深吸口气,外面大雨瓢泼落下,屋里显得闷热,她以手作扇朝自己扇两下:“你放心,我不会闹,毕竟像殿下这般有钱有势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只是不知,您何时利用完我?望您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比起被您嫌恶地赶走,我觉得还是好聚好散比较体面。” 单薄的爱意似乎从来说不通她们之间巨大的门第悬殊,仿佛只有“利用”两字放在这里,所有的情愫和温柔才能被解释得合情合理。 当时头脑发热答应和柴睢好时,她心里已对如此情况有过准备,此刻真面对起来,竟觉得其实也还好,没有以为中那样难过,只是这心里像漏了个大窟窿,带着刀子般的风呼啦啦直往里面刮,疼得她呼吸不上来。 她们两个,背景、实力、门第等所有情况差别太大,若是要结束关系,她唯一能保留的恐怕只剩一份单薄又可怜的体面,所以才会说出以上言论。 “等等,”柴睢听出这些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要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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