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结果符合发展规律,也符合制衡之道,是为必然,刘庭凑倘继续称病不出门,怕是会错过和光罢官,这是刘氏拥趸所不想看见的情况。”谢随之半侧身坐在栏长凳上,捏撮鱼食再往外面池里洒,说着话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已是五月中旬,南风一夜吹天地,麦穗陇陇覆金黄,耕农家户人倍忙之际,学庠放了麦假,即便城里小孩并不需像农家子弟般为割麦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1】,但象舞朝为方便教谕管理,于二年时取消了“城籍子弟无忙假”的规定。 临池凉亭下,柴睢百无聊赖般解着手里鲁班锁,“哼”了声道:“李清赏已连续早出晚归半个月,你知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啊?”满脑子朝堂风波的谢随之没反应过来,“你说甚么半个月?” 阿照新弄的这个鲁班锁解起来颇有些难度,柴睢不紧不慢用各种方法尝试着,抬头看过来一眼道:“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山长被人殴打,伤重,李清赏暂时替他打理学庠事物,还得去布教司开会,” 说到这里,太上意见可大还可纳闷儿:“不是,我说你们教书夫子成日开的甚么会,有甚么会可开?把学生教好不就妥,哪里来的恁多事?十日农忙假,至今第六日,李清赏一顿晌午饭不曾在家吃过。” “啊,这……”谢随之被兜头而来质问问得错愕,拢了拢手心里剩下的鱼食,“李夫子莫非在跑纸色【2】寻找供商?” 国文馆十几日前新下公文,说是为响应朝廷开源节流之政,将减缩对诸公建学庠发放书写纸张的相关费用,诸学庠需自行购买,与此同时国文馆会进行适当的采买补贴。 公文如此颁布,是因这里面涉及一条当年武相林祝禺亲自给国文馆列出的规定,要求国文馆负责给所有公建学庠免费发放书写纸张,并从每年国库款中划拨固定比例出来,让户部专供国文馆使用。 军武与教谕,不可稍有懈怠轻视。 谢随之作为教谕行内人,对此颇有感触:“说来也是叫人倍感隔应,有司既不敢违当年林敦郡王之规定,又想从这上面省钱,结果想出了‘补贴’的恶心人法子,补贴的钱只够买那种着墨便洇的粗纸,我们学庠有赁房盈利还能承担,像延寿坊女子学庠那种……”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措辞,试图避开“穷”、“破”等字眼,尽量委婉道:“那种学庠本身生存已足够艰难,自购纸张的担子看似不算甚么,然压到肩膀上便是等同于在变相催它关门大吉,各地如延寿女子学庠般境况的学庠不在少数,不知国文馆里谁想出此般主意。” 真是阴狠且毒辣。 说着谢随之把手里鱼食全部洒向水里,引得池中锦鲤聚来更多:“李夫子每天还能回来睡觉,已经算得上是很顾家啦!” 自己如此提起李清赏,随之竟没甚么凑热闹的心情,柴睢问:“你近来是被甚么烦心事缠身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定国公府一切如常,赵阁老、郁阁老等人也各自平安顺遂,前街学庠只差把谢夫子供起来,三思苑等处虽暂时亏损,整体上也是处理得成功,随之很应该人生得意须尽欢【3】,如此心不在焉做甚么?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于漪白,柴睢没想到那小土豆影响力还挺大,能让随之那颗半修道的清净心变得不清净。 谢随之半侧身坐,胳膊肘搭于美人靠上偏头看炎日下的池中荷,稍默,她摆了下手,含笑道:“我在想和光罢官,皇帝会否趁机向梁园问罪。” 官场上那些事大家都清楚,皇帝想让谁坐实罪名时,这人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些我自有安排,”柴睢转着手上鲁班锁,“和光不是没根基的光杆。” 谢随之摇头失笑:“所以你把駮神铜矿相关物证交给他,当真只是为祸水东引?” “不然哩,和光又不是你和阿照。”可以让太上梁王托付身家性命。 话音落,谢随之未出声,值此间隙,合璧不知从哪里现身过来,进亭来拾了两道礼,给柴睢禀报道:“殿下,娘子回来了。” 柴睢点头,向对面看过去一眼,谢随之会意地扬扬下巴:“去罢,我再坐会儿。” 柴睢拿着鲁班锁起身就走,迈下亭前台阶又忽停步转身:“随之。” “嗯?”两人目光隔着整个邻水亭碰到一起。 柴睢稍微提高声音道:“据我所知于漪白尚未被公仪轨追到手,你不要顾虑太多,合适与否,只有亲身试了才能知。” 这里面需要赌一把的成分太大,成则皆大欢喜,不成则失去最爱,柴睢了解随之做事走一步考虑三步的性格,奈何有些事经不起再三思考,经不起太多顾虑。 谢随之看进柴睢眼睛,忽发现阿睢眼睛好像从小便是如此清澈,清澈到一眼望进去能让人感觉到如婴儿般之纯粹,皇宫大内长大成人的人,何其艰难能葆下如此一份干净。 “知了,”谢随之笑笑,冲阿睢摆摆手,那是让她放心的意思,“赶紧忙你的去罢。” · 李清赏半晌回来,其实是再次和纸铺老板没谈拢的铩羽而归。 闻得脚步声从外面进来,她趴在桌子上掀了下眼皮,见是柴睢,颓恹恹哼道:“你们汴京那些生意人,真是半点利不肯让的。” 说着,她抻在桌面上的胳膊动了动,拇指和食指比出个极短距离:“这么些些点利他们都不肯让。” “可曾用晌午饭?”柴睢放下鲁班锁坐到桌对面,倒杯水塞进李清赏手里,“我让人送点吃的过来。” 连日奔波的人疲惫全部写在脸上,撑着头坐起身喝几口水,李清赏勉强打起几分精神,问:“半晌时候,厨房还有饭?” 别看柴睢这人性格随意,梁园确然规矩不少,不到饭点上厨房里不出半口饭,李清赏刚住进来时,没少偷藏蒸饼炊饼给半晌就开始饿肚子的李昊吃。 柴睢道:“在自己家,莫是饿了要看时刻才能吃饭?你想吃炒米还是面食,让厨房做了送来即可,吃哪个?” 屋外荫凉里,坐在矮桌前随时听用的郑芮芳无言咧嘴角,心叹很好,制定规矩者率先不守规矩,殿下何时学会如此言行不一的。 视线一转撞上在荫凉另头听用的涤尘的目光,郑卫长像是做坏事被逮个正着样微窘,瞧四下无人,气声问:“饿不饿?” 涤尘一双弯眉轻扬,那是好奇的表情。 郑芮芳立马笑出酒窝,从腰间挎包里掏出个纸绳系的油皮纸包,探身伸过来:“固坤桥王好手家绿豆糕,你最爱吃啦。” ——“不饿。”正厅里想起如此回答。 李清赏放下水杯再趴回桌上:“我去酸枣门那边的纸画铺子谈事情,吃了一上午他家茶水点心,虽没见到他们老板,仔细想想却也不算吃亏。” 柴睢被逗乐:“下午还出去?” “要去的”李清赏疲惫叹息,“下午再去张驸马庙那边看看,听说那边也有便宜纸铺。” 做事情要抓关键,柴睢问:“你们童山长没给任何建议?” 提起这个,李清赏显出几分无奈以及几分感慨:“那些不过是饭桌酒席间称兄道弟的客套关系,真遇上事时则分厘之利不肯让。” 纸色生意本就利润微薄,商家老板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谁肯平白无故去当那个大善人? 柴睢“唔”了声,又问:“是怎么个不肯让法?” 盖因同吃同住,李清赏不知不觉间已能够听出太上平缓语气间非常细微的不同,比如此刻,她从慢语低声的话里听出柴睢似乎是想帮她。 她摆了下手,道:“虽目前处处碰壁,然未到山穷水尽时,等实在走投无路,我再来找你这位大神尊求助罢,书卷纸本么,我尽力去跑,再不行还有童山长,等他痊愈,我们能再一起想办法。” 柴睢爵封太上皇王,享梁地八州邑,正常情况下她能解决的事确实情有很多,李清赏自己差事上遇到的问题不想动辄请柴睢帮忙。 更何况,汴京随便哪家纸铺随便卖出十五个钱的纸张,梁园要实打实从中采三个半钱,想到这些,李清赏有些无力地笑起来:“要是你食邑占成降低,你说纸色会否因成本降低,售价也跟着降低?” 柴睢平时闲话不多说,张嘴基本不让人失望:“倘采邑占成降低,物价八成不降反涨,甚至需公门有司插手调控市价,毕竟没人不想多赚钱。” 现实从来很残酷,人心总是贪不足,部分商家一旦从成本降低中获取到更多利,得到好处,不多时便会把赚钱主意再打到货物涨价上,涨多少赚多少,市行会对部分现象默认从而为行情探路,只要公门有司不说话,那么后续便是行色的普遍涨价。 “所以说我还是老老实实教书的好,”李清赏两手掌根夹住两边太阳穴,眼睛被扯得狐狸眼似的细长,“希望童山长赶紧痊愈,他回来我就可以只管教书了,也希望打伤他的人赶紧被抓到,不能叫这世上吃亏受罪的总是好人。” 柴睢表情要笑不笑的,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极轻微:“觉得你们童山长是好人?” 这句话问得突兀且冒昧,李清赏搓搓自己脸,语调轻快中带上些微调侃意味: “我们童山长,虽从世俗角度来说确是个功不成名不就的小老头,但人家吃皇粮唉,又有功名在身,对学庠每个娃娃都尽心尽力,多年来一直在为坊里适龄女娃接受蒙学教谕而努力,两袖清风的,你不能因我们山长为人抠搜小气,喝点酒后还爱说大话爱胡言乱语,你就看不起人喏。” 柴睢被逗笑,嘴角扬了扬:“凡吃皇粮者无有不贪,惟多与少耳。” “你说我们童山长贪·腐?”李清赏像是听到甚么不得了的笑话,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懒散托住脸道:“童山长若是贪官,那他还用住学庠那般冬漏风夏漏雨的破房子?他还因穿打补丁的袍子去布教司开会,被上官数落过数次呢,再退一步说,他并无家室,贪·污·腐·败做甚么。” 由来贪·污·腐·败无非为贪图享乐,为权力寻租,为纵·情·声·色,为满足私欲,众人皆知,童山长那小老头生活过得甚拮据,甚不如延寿坊主街上晃荡的那几位乞儿滋润。 柴睢也学她托住半边脸,道:“你哥要你找的大理寺申沉,说他是好官,可你觉着申沉贪过么?你觉着他上官大理寺卿王冼贪过么?内阁首辅和光贪过么?甚至是说,你觉得我贪过么?” 申沉在朝颇有官声,大理寺卿王冼、都察院首官绍叡及礼部尚书傅观,三人是出了名的文人铁骨,和光官至内阁首辅,敢与皇帝叫板,他们,贪过么? “……”话问到这里,李清赏察言观色片刻,犹豫道:“他们贪否我不清楚,不过以你以前和现在的身份地位,应是没必要行贪腐之举,谁不要命敢给你行·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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