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儿还是笑:“也忘了。” 鹿蹊的背影像圆月泛出的银辉,白袍白马,风骨挺拔。甚至并不真切。此时此刻,小绿蕉拿着一串儿糖葫芦,笑得露出龀牙:“娘,看什么呢?爹给我买了三串,给妹妹买了两串,娘,你快看啊。“ 殊儿微微蹙眉:“不许多吃。仔细竹签伤着,拿过来!哎,哎,不许跑。“七八岁的男孩儿自然最是顽皮,举着糖葫芦一溜烟便无影无踪。 后来,顺阆的身子渐渐消瘦。看过大夫,原是他早年离散街巷,冻出寒症病根的缘故。这病缠人得很,到老时才显出来。却也是回天无力了。 最后,顺阆病得勉强说不出话时,他们夫妻之间有最后一遭闲聊家常。 “到时候便对绿蕉和楹荔说,我且去凤翎城了,往后会回来的。“ “孩子什么都知道,昨夜,我听见楹荔偷偷哭了。“ “殊儿,我对不住你。“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住你。安心养病……“ “还记得当年不曾?你满心满意都是诗赋的女儿,偏偏嫁了我。” “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还说这个做什么呢。” 虽然她这么说。可是这一辈子一言难尽,总算是悟清楚了一件事儿。错的便是错的,一年是错,十年也是错,并不会因为她忍耐、相处的日子久了,变成对的。 不过三个月,李顺阆,殁。 往后的日子很是疏淡,像一弯月盘浸在水里。也许是明日局也不忍心娓娓道来。也许是它太过平淡,每一个宋佛镇的女人都这样度她不惑至天命。 丝竹声又响起。 绸缎庄再度迎来红绸凤烛,鸳鸯成双。这是这一次,头顶凤冠的不是殊儿,是楹荔。 这一年李殊儿五十岁整。殁于五十岁整。 像是沉寂许多年的一抹朱砂,再次浮上心头。湖中庭雪、木樨桂花、姮娥月兔、霜叶唇红。是她二十岁时亲手活埋葬的一部分自己,现在那一部分悄然复活,重新燃烧着她耄老的身体。她想起年少时在酒肆尝茯苓糕的月夜,滋味里香甜带着苦涩,浮生短短几十年,就这样白驹过隙。仿佛昨日她还是鬓边桃叶珠花的少女,此时已是霜发悄生的老妇。绿蕉已赴鹘州上任知县,楹荔出嫁,接管绸缎庄。所以她才有机会复活。重见天日。 “娘……” “娘……“ “掌柜的,大夫,快请大夫!跑着去,不敢耽误!快!“ “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掌柜,掌柜……” 殊儿恍若未闻,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她的床帐,眼眸里分明看见那个披着月华翩然起舞的姑娘:“瞧,那里有个年轻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跳的那般好看。那般好看。”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她没有可以牵念的人,不牵念鹿蹊,不牵念顺阆,他们的离去都是水到渠成,没有什么意难平。让她意难平的,是帘纱里起舞的美人。 李殊儿怔忪许久,不顾凤冠霞帔的女儿的哀哭忧心。她抬袖,勾勒出指尖朵朵莲花。足尖落地,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站不稳了,再也不能舞。不知那一次是她最后一遭起舞。阔别多年,再难重逢。 “姑娘,姑娘,你跳,别停下,姑娘莫停下。真好看。” “鹿公子怎生……把霜叶比作唇红?可谓是锦心绣口。” 楹荔一壁哭着抱住她,喊着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一壁看向帘外,想着大夫怎么还不曾到。小丫鬟搁下待客美酒,匆忙往外去着人通传绿蕉公子。婚典凌乱不堪。 李殊儿蓦然颤抖得厉害,茫然扯下那帘纱,寻找着二十多年前的姑娘。 楹荔心中大怮,娘亲怎么会这样。平日里母亲最是慈爱精明的。可她并不知道,娘亲也有“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绚烂年华。也有倾慕的少年,也有属意的远方,也曾月下起舞,也曾雪上读诗。 她因急火攻心暴毙。儿女孝顺,风光大葬。死后,宋佛镇常常说起她,都道是个命好的女子,夫君仁厚,父母疼爱,儿女双全,一世无忧。只可惜年纪大了后,神志不再清明。此乃是明日局之尽头。 碟中茯苓糕只余雪白残渣。 李殊儿久久不言不语。 纵横美艳轻笑,反手又是一个明日局:“回神儿,这还没完呢。来,给你看另一个明日局。” 凤翎城,宫闱教坊。 水榭瑶台恍若天上仙境,馥馡香风撩开藕丝纱帘上的翡翠如意扣。李殊儿着海棠红长裙,怀中抱着西域的凫骨琵琶,轴承上镶嵌八颗南鲛明月珠。她青丝披散,不饰珠玉,唯独额间一抹翠钿。是教坊里国手琵琶姚善才门下弟子的日常装束。 殊儿指间翻飞如蝶,优美地变换指法,声如碎玉。她虔诚地阖着眼眸,仿佛是一尊敦煌里的仙姝石雕。她眼睑上朱砂作胭脂,显得容颜饱满丰腴。 姚善才便坐在莲花台上,听她独奏琵琶。 “这一指‘翻江覆海’弹得急了些,且慢一慢。“ 一曲罢,李殊儿犹沉浸在宫角徽商内,她朱唇轻启:“是。” 出身宋佛镇的李殊儿,于二十六岁那年,自姚善才学成天下独绝的一手琵琶。次年,编舞名唤《起龙吟》,袖袂纷飞,恍若凤凰;反手出剑,犹如滕龙。坚柔并济,大气磅礴。观者无有不醉。 花朝节时,姚善才荐李殊儿御前献舞,圣上叹其舞步惊鸿,世间少有,封为从三品凤舞善才。 彼时李殊儿觉得骨髓里都流淌着前所未有的滋味,扶摇直上。登时变成了国家级艺术公务员?一时美名噪动都城,天下皆知凤舞善才《起龙吟》蹁跹赛襄仙。 后来,圣上令李殊儿战前为诸主将起舞。她的每一个舞步,都让人斗志倍增,直欲持戟鏖战。殊儿意识到,舞蹈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取悦,在于鼓舞人心,激发出心底最纯粹的本真。 成为从三品凤舞善才后的第三日,她此生第一遭见到日思夜想的鹿蹊。鹿蹊在她心里简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也不是未曾想过,她凭借诗词歌赋倾慕的鹿蹊,是不是并非心中所欲,是不是并没有那般完美。可当真一见,他比她想的还要完美许多,低眉是《美人辞》,抬眸是《洛神赋》。温润公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蓦然觉得被天地如此厚待——只要见他一面,便已是恩赐了。这恩赐是她单枪匹马地向天地争取来的。 第三十四折 丹墀上雕刻着镂彩芍药,朝阳照下来,流光溢彩恍若珠玉。她毅然走出宋佛镇,才看到,原来人间浩大,有这么多这么多从前不曾目睹的风景。 下朝的时辰已至,鹿蹊着白鹇官袍,执一折书卷独立丹墀。比之他一尘不染,那些镂彩牡丹都失了颜色。李殊儿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她心中想,你这样美好,所以我不远千里向你奔走而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她笑得得体,行了平礼:“殊儿见过鹿大人,大人安好。” 鹿蹊亦是躬身行礼,越发显得身材颀长挺拔,声音恍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初遇李善才,蹊不胜欢喜。善才同安。” 他只当是偶然相逢。却不知她为了今日,堂堂正正与他共站在丹墀上,六年如一日自我雕琢,整整两千余个日月。 此后,李殊儿常常去寻礼部侍郎鹿蹊,二人共读诗赋,谈古论今,她听他说起那些辞章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看她起舞,看她亲自呕心沥血编成的舞步,看她在自己的辞章后对上下一阙。 也便是那个时候,殊儿才知道,鹿蹊能写出绝世诗赋,并非只是由于才赋天成。他曾读完藏书阁所有的诗书,用朱砂批注那些前人用过的典故,甚至洗砚塘池,养出庭院中数枝墨梅。——他写诗用过的墨汁,都把塘池染作鸦色。 也常有时,殊儿在侧反弹琵琶,鹿蹊默默读诗,二人彼此相伴,四五个时辰一言不发。 在相处时,殊儿或多或少流露出真诚的倾慕之情。鹿蹊听了,神色一滞,言语谦和推辞。显然,他并不中意她。 可殊儿并未伤心,也不觉得这两千余个日月是错付了。她理所应当地释然,该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坦坦荡荡接受。甚至觉得自己都佩服自己,无论如何,就算得不到明月一样光芒四射的鹿蹊,她都得到明月一样光芒四射的殊儿。 虽然鹿蹊只把殊儿当做同僚和知己。殊儿没有就此放弃,她还是努力处处照顾他,尽力让他感受到她的温柔体贴。二人泛舟湖上时,映日荷花别样红,她就摘下一朵濯水白荷,笑着递给他。她离去时,他才发觉,青瓷觚中满是她亲手剥给他的莲子,颗颗晶莹剔透。下朝时,疏雨倾落,他身侧的小吏忘了拿伞,她就把自己的纱罗广袖撕下来,给他挡雨。她给他写诗,隔日一首,字字出自本心。自她见到他那一日一直坚持到如今。 鹿蹊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不中意她,便不欲耽误她。虽然他一直待她很好。殊儿知道,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柔。 不愧是她倾慕这么多年的人,拒绝也拒绝的如此诚恳。 无论如何,他这样做,都比模棱两可地,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心里有着旁人。他这样陈恳。 与此同时,京城中流传着画师雲桴子的《牡丹谱》,好一副绝世佳作。李殊儿甚是喜欢那香色牡丹,便请人纹绣在自己的双臂,从此带着牡丹起舞。 待臂上伤口愈合,她对镜看着自己臂上的香色牡丹,水葱似的指甲一寸一寸描摹过去。觉得很有底气。原来,她已经可以完全掌控自己,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不必管世人言语。她骨子里想要的,一直是这个。从来都是这个。 至于与鹿蹊无缘,她反而释怀了。 后来,殊儿常常与鹿蹊同上丹墀,摘句联诗。一时凤翎城传作美谈。她对他再不作他念。彼此以礼相待。 上元之夜,殊儿着一袭姜黄月痕锦裙,发间束三柄银梳,雕着水芙蓉和双鲤。她唇上抿了檀红胭脂,明艳动人。宫墙里,圆月碎入太液池,清辉粼粼洒满天地间。由于常年踩着舞步,她走起路来犹如锦鲤风姿绰约地游曳。风拂袖袂,露出白臂纹着牡丹。 鹿蹊依旧一袭白衣,发间束着半方白玉璧,两穗流苏垂在青丝中。无论多少次相见,殊儿还是不曾适应。他望向她的时候,她又惊艳于这般音容笑貌可是仙君屈下九重天。 鹿蹊,着实恍若谪仙。 他颔首道:“夜深了,你如何独自在此?” 殊儿舒展开妆容精致的眉目:“今日中元,我想我家里人了。不知爹娘身子可还安好。” 鹿蹊出身名门,自然从小长在凤翎城。与殊儿相处这些日子,隐约觉出,她并非长在都城。却也不知道故里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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