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匣道:“你起来罢,跪在石阶上岂不凉。前些日子不见你,你被分到哪个姑娘那里伺候了?可还安稳?” 小枝咬紧了唇,一言不发。恍若无意地摇了摇头。 谪匣又道:“镯子是从何处拾得的?亏我找了恁久,只是不见。” 小枝还是不出声,时不时抬眼看看水红罗裙的谪匣,上面用红丝线绣出来的昙花甚美,刺破了她的眼,又烙在她心头。 “怎么了,不说话。受委屈了?“ 小枝心中激动,却作出隐忍的模样:“不,不是的,姑娘……” “你家姑娘待你可好。” 谪匣身上昙花蕊犹如华美的缚网,在勃勃生长一段孽情。 “我……” 此时谪匣已隐隐猜出班主阳奉阴违,不曾留下她。故小枝才如此支支吾吾。 班主不留,她也不能说什么。谪匣知道,酥骨庭的丫鬟已是够多了,何必再添一张嗷嗷待哺的唇舌。 谪匣思绪微微凌乱,她本不欲再管,奈何见小枝不知所措地捧着糕点,欢喜又讷讷不安的模样,终究还是怜悯,轻声道:“还是没有姑娘伺候?” 小枝点了点头。 谪匣又问:“睡在何处?” 小枝不再言语。 春儿只恐自己姑娘惹班主不悦,轻轻道:“姑娘,咱们走罢。时辰不早了呢。” 小枝道:“睡在……桥下。” 谪匣少言寡语,但颇为古道热肠,她沉吟片刻,道:“不若你随我回去?” 小枝玄白分明的眼眸微微动着,透出股令人心疼的机灵,她声音里满是动容:“多谢姑娘!多谢!”言罢又跪下去。 春儿心中一凛。 因为她余光看见,小枝的眼眸里,漾来一分不易察觉的满意,她暗想,这小姑娘当真古怪得很。 此后,小枝便留在花魁谪匣身边,成为她的第四个丫鬟。谪匣见她人小,手脚又灵巧,便指派她日日打理琵琶。擦拭琵琶弦,调音拭曲。 班主自然没有不知晓的道理,她问起来,自己和谪匣都多多少少地窘迫。谁知小枝上前道:“夫人原给奴指了去处,是几个姐姐忙得慌,不领我去。姑娘是看奴可怜才带奴回来的。”三言两语解除了那层冰霜,班主自然满意,便默许了。 窗外匀开水粉色的烟霞。小枝终于如愿以偿留在酥骨庭。 谪匣拣出半两银子私房细软,唤丫鬟冬儿为小枝出门买了两身衣裳,一件烟青,一件藕红,皆是小枝从未穿过的松江缎。小枝自然喜上眉梢,小心翼翼地抚摸衣裳,怎么看也看不够。她一时不知该换上哪一件,烟青和藕红都是那么浑然天成,都像穿在身上,都不舍得穿在身上,这可如何是好。半个时辰后,冬儿提灯隔着屏风缝隙,看见小枝把两间都套在身上,烟青外是藕红,使人哭笑不得。她叹道,这小蹄子忒没见过世面。 谪匣共有七柄琵琶。 皆雕琢华美,音缕如昑。有的象牙作弦轴,有的被精雕细刻出梧桐凤凰,有的连尾弦都是用蚕丝和鹿筋揉成。小枝处见这些,都不敢呼吸。 对她而言,七柄琵琶,浑然是七个尤物。她从未见如此绝妙的美。 她拿起绢缯,擦拭着其中一柄象牙琵琶弧线柔美的身子,雪白的象牙雕出仕女簪花图,她隔着一层薄薄的绢触碰,纹路吻着她幼嫩的手指,小枝自己都未曾察觉,慢慢地,她开始用力,仿佛要与这琵琶尤物合为同一,共享她贫瘠的心脏和怯弱的血液,寄居在琵琶华美的皮肤。她触碰琵琶的时候,竟然觉得,血的流动清晰起来,自己那深埋的关节被着琵琶雕纹复活了,破除了封印。 她又抚过一只红玉髓雕成的熠熠凤目。 凤凰看着人间,慈眉善目,无限悲悯。 第二十四折 平日里,谪匣的饮食起居有春儿姐姐贴身服侍,小枝在外间伺候,打理琵琶,倒也几日难见谪匣。但她时常听见谪匣为客人弹琵琶的声音,凤吟龙惋,芙蓉泣露,恍若天外雅音。 小枝不禁想,倘若,我也有幸如谪匣姑娘般,心思宛转,貌若仙姝。而不是如路边没人要的猫儿狗儿,谁都不愿留下,命如草芥。 自那日起,小枝心中便生出一只欲念里孵出来的虫豸,蜿蜿蜒蜒寄居在胸口。一日一日长大,一日一日茁壮。一日一日使她辗转反侧,欲愿难销。 待谪匣和丫鬟们去品茶。她尝试拨动那些精致的琵琶。 筝,狰—— 一声又一声,绵绵软软,凌乱不成调。 仿佛那一瞬间,她自己成了琵琶的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捭阖,随心所欲。 山洞里,夜明珠点了一盏六角明灯,放在三人中间,尽致耀出三个人的容颜。夜明珠沉思,纵横不忍,怪鬼则是浑然不动的冷漠。 用妇人稔熟的嗓音,讲这样香艳离奇的女子间的故事。 故事里的小枝,到底是谁呢? 这个小姑娘,又是机灵,又是可悲,又是狡黠,又是扭曲。让纵横想起一种花,传闻长在妖界冥昼山,它的花苞是淡粉色的,娇俏明媚,充满生机。使人无限期待它盛开的模样。可等它盛开,花瓣悉数腐萎,无可挽回。 这个姑娘偏偏出身寒微,又仰慕美好的东西。说来可悲可叹,她什么都没有,甚至遮风挡雨的住处都是用卑鄙的手段骗来的。药铺夫人的金簪、谪匣花魁的琵琶、连丫鬟春儿冬儿都无需忧心颠沛流离。 夜明珠心道,欲望深埋心中,会逐渐酿成执念,足以使人迷失本性。比如秦璱。 怪鬼道:“小枝很喜欢听琵琶,后来,谪匣看出来,便在闲暇时教她几个指法,小枝悟性灵。学得很快,一点即通。逐渐地,她已会弹曲子了。” 纵横敛眸,看着怪鬼,却不忍卒闻它的声音。因为它神情冷冰冰地,置身事外,言语却字字浸着绝望,匕首一样割着耳孔。 纵横想问,你既知晓小枝这么多事情,从前,你便是谪匣花魁身边的小枝罢?她没有问出来。因为它声音里的绝望是庄严肃穆的,不忍截饶。 夜明珠自然也听出怪鬼的绝望,此时此刻,棺椁上雕刻的菩萨的唇被一只虫豸的脚践踏着,踏来踏去永无停歇。远远看去,仿佛菩萨在无奈地凄诉。她蓦然道:“我二人非凡间之物,你若不愿说下去,我们入过往,一看便知。你便无需回想起从前不堪旧事。” 纵横道:“且等须臾。” 怪鬼嗤笑,算是允准。 纵横与夜明珠潜入十年前的过往。 小枝一壁咯咯笑着,一壁弹琵琶。她笑得不甚自然,像是在脸上又缚了层笑相人皮。琵琶的声音活泼得很。 她脚下一具尸殍。妙龄女子的尸殍。赫然是春儿。 春儿的太阳穴中插进去一支铜簪,血液汩汩。她的表情不是愤恨,不是恐惧,而是浑然未料。 是小枝杀了春儿。 亲自筹策,亲自动手,又亲自坐享渔翁之利。 其实一切简单得很,一刻钟前,春儿来房内拿丝线,小枝在后头甜甜地唤了一句春儿姐姐,春儿未来得及应声,簪子已插进头颅。 她凄悲唤出声,又倒在地上,在疼痛里抵死挣扎。弥留之际的余光看见小枝从容地关了门扉,回首依旧笑得温柔羞涩。 春儿逐渐死透。 那一支铜簪,并未小枝所有,是她夜半偷了冬儿的妆奁匣。如此一来,一箭双雕。小枝满意地弹起琵琶,眼睛里快意锐利。 她与春儿并无不睦,甚至春儿还对她看护有加。但小枝还是杀了她。 因为只要有她在,有冬儿姐姐在,小枝便只能在起居室外伺候琵琶,没有机会在花魁跟前得脸。最快得到机会的法子,便是杀死春儿,嫁祸冬儿。 一个时辰后,有杯盘簌簌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小姑娘的嚎啕哭喊刺破了酥骨庭的笙歌曼舞。 “春、春儿姐姐……啊!春儿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我,我……“小枝哭红了鹿一样的眼,向赶来的丫鬟、姑娘、小厮、鸨母哭诉,一个少女该有的惊恐和悲伤无助,她的画皮天衣无缝。 谪匣宛眉微蹙:“她……她这是怎么了?!春儿!” 小枝哭得瑟瑟发抖,她摸着尸殍的手:“姐姐,姐姐你看看姑娘啊。” 此后的事情,诡谲难测又顺理成章。 春儿身死,行凶之人冬儿被班主发配柴房。自然又给花魁拨来两个梳头丫鬟,但已是小枝在侧贴身服侍了。 谪匣正在房中小憩,窗外雨声呖呖,时不时有归燕吟唤。小枝坐在小杌子上,两个新来的丫鬟恭敬立着,她道:“往后,你来擦拭姑娘的琵琶,用绢缯沾了温水轻轻地,莫损了轴弦;你,在这房中洒扫侍奉,切莫误了差事。“ 花魁闺房中有个甜白釉细颈玉瓶儿甚妙,纵横颇有兴致地伸手去取,不料此乃过往残影,如何能触碰到,只得扑了个空。 夜明珠乜着她,微微一笑。 “美人儿,再笑一个来看看?“纵横勾住她下巴,虽碰不得玉瓶儿,却触得夜明珠。 甚是难得,夜明珠扬唇又笑,朱色的唇抿成姣美的弧度。然后她行云流水伸手,三寸茭水似的指甲探进纵横的衣裳,轻轻勾蹭。 纵横:“???”心里想,太过分了,野猪行为。 “里面怎么这么暖,嗯?”指腹向内探去,撩拨她温润的肌肤。纵横一时呼吸不稳,气若游丝。她今日着一身墨缎齐膝龙鳞紫云窄腰裙,领口开得飒意,露出雪脯一痕。换上这身衣裳时,她还觉得自己又性感又英气。 可办法是没有办法,没办法抵抗夜明珠的野猪行为。她又打不过她。 纵横忧国忧民道:“你这样儿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夜明珠一本正经点点头:“是,很不合适。但我不改。” 纵横:“好,好!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根本不是正经妖道!我还是个孩子啊,我才三百岁。” 夜明珠:“对。那又怎样。” “你不是清冷美人!你就是登徒子。” 夜明珠凑近了,含住她耳垂,细细用唇舌研磨:“对。” 缠绵毕,夜明珠又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道:“她年岁虽小,心已噬染,可叹。” 纵横揉着自己满是吮痕的颈侧:“我也不喜欢她。人活短短几十年,何苦要这般阴毒呢。” “阿酒,你注意到没有。她在杀花魁的贴身侍姬的前一日,贴身侍姬和她嫁祸的侍姬二人有些许争执。她用偷来的铜簪作凶器,如此便顺理成章了!不只是阴毒,还心思缜密,这小姑娘绝非善类。” “也许她一直欲不可纵,一直,从在药铺偷夫人金簪便是如此。我甚至觉得,操纵她肉.体的,不是魂魄,而是欲望一样的饕鬄。没有人性,没有感情,只有渴求,且渴求还在日渐疯长。世人只道鬼魅可惧,却不知,论起惊骇,这等邪心,较鬼魅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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